有情況!五個人立即停了笑談,迅速的向師兄身后靠攏,兩個師妹在中間,四名男弟子圍在外側,幾個人都是提起氣息,滿面警惕的仔細諦聽。
前方的雪道上,有幾十個凸起半尺高的起伏鼓丘。從雪層間偶顯的衣物和肢體,可以判斷出底下埋著死尸。不用太好的眼力,就可以推斷出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伏殺。幾十個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失去性命。而且這伏殺發生時間不會太遠,也就是這一兩日間的事情。
領頭的師兄只擔心一行人被卷入別家門派的仇殺之中,所以喝止住了眾師弟師妹。瞧這些倒伏的尸體數有幾十,只怕對頭勢力極大,若不然,也不能這樣近乎無聲無息不留痕跡的殺死幾十個人。
他讓師弟們留在原地戒備,自己提了刀,慢慢地走近最靠山路的鼓丘前,輕輕刮去表面的雪層,死尸穿的厚底皂靴,棉芯長褲,一一顯在眼前。一襲灰褐色的布袍,肩上縫綴著天青的紋繡,看起來頗為精致,在往上,是一張潰爛溶蝕后又被寒雪凍成青白的面孔。他忍著惡心,繼續挑撥雪塊,冀圖從死尸的衣飾兵刃找到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證據,然而他失望了,這些人的穿著非常普通,兵刃也都是江湖上尋常所見的刀劍之類,并不見有什么異常。
“師兄,怎么樣?”一個師弟遙遙的問道,三師兄搖了搖頭,答道“看不出來歷。”待想前走幾步再翻看別的尸體,可是從前路方向刮來的風聲里,一些細微的響動卻讓他忽然面色一變。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暗運氣息轉入掌中刀,矮腰小心翼翼的向前躡行。幾個師弟師妹知道師兄發現了異常,不敢大意,都把防護術法運了出來,五人同步,屏聲斂息的跟在師兄身后。
轉過那塊遮蔽了視線的突巖,道路向左一折,六個人第一眼都先看到了停在離道十余丈外的那輛黑色馬車。墨簾緇幕,駕騎神駿,車子在一堆被白雪堆覆的亂石中就像點染在素色紙幅間的墨點一樣顯眼。這片場地顯然經歷過一場激斗,無數亂石疊壘,從巨石新鮮的斷口和頭頂上方懸崖那明顯的缺損,可以看出這些石塊原本是跟山崖一體的,只是卻被人轟塌下來。
地面上一個寬近七丈,深達三丈的巨坑更不知被什么巨力弄成。六個龍巖山弟子都是心頭發寒,這是何等可怕的破壞力!具有這樣實力的人物,可不是他們能夠望見項背的,就是他們師傅親來,恐怕都只有一個當場殞命的下場,也不知是什么厲害高人在這里做了恩怨了斷!
會不會是馬車旁那幾個人動的手腳?六個人懷著驚懼和疑問,都把目光投注到崖壁下的馬車那里,四個男人此時正圍聚在車座旁邊,左二右二分立著,衣飾簡單,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異之處。他們顯然也發覺了這里的響動,也把目光投到六人身上。三師兄發覺,四個人的神色似乎極為恭謹。
當然不會是對著自己幾人。他們是對馬車里坐著的人心懷敬畏。
“這些是什么人?車里坐的又是誰?”三師兄心里涌起了疑云,這峽谷山路如此逼仄崎嶇,他們還要乘著馬車進來,如此不嫌麻煩是什么緣故?是不愿用真面目示人還是別有情由?他覺得崖下這一撥人的來歷愈加神秘了。
不期而遇的兩撥江湖人物,這時心中各懷所想。龍巖山的幾個年輕弟子只覺得身子發冷,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涌動,心臟幾乎要沖破胸腔跳躍出來。兩個女弟子花容失色,睜著驚恐的俏目一霎不眨的望著崖下四人,只擔心他們會做出什么不利舉動。這不難理解,在見識到這樣巨大驚人的破壞力和數量眾多倒伏死尸之后,沒有人不在心里感到顫栗。六個人就像蹦蹦跳跳無意中闖進了虎穴的幾只倒霉兔子,面對著取命天敵的灼灼目光,駭怕得甚至都沒工夫去生出后悔之念。
六個人如臨大敵,僵在原地,俱是喉頭干渴。
小半刻,馬車中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一句什么,車外幾個男子都是微躬身子恭敬聽命。只向這邊掃過一眼便即移目不顧,一個禿頂眇目的中年漢子抱起一塊石頭,從車簾下送了進去。
黑漆漆如染煙色的絨布,背面是鮮艷的猩紅。一只雪膩的手從簾底下伸出來,接住了石塊。這是怎樣美麗的一只手!皓腕瓊指,纖美難,玉筍不足形其色,春蔥不足比其形,就如同一捧溫光跳蕩于朱匣,暗度梅香幽傳謐夜,讓遠處看見的幾個年輕男子一見之下,都在心里生出強烈的期待,只盼著這車幕能再掀開一些,好讓他們可多領略一些美色。
“我們走吧。”這句話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到了六個人的耳中,雖只四個字,可是嬌媚異常,聽來就像被輕軟的絨毛堆揉在心尖,若沾若觸,如引如護,四個男弟子面皮發熱,都是心中一蕩:“真好聽的聲音。”他們呆呆的望著那樸素的黑車,滿心都是渴慕之念,先前的敵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此艷美的一只手掌,如此媚麗動人的聲音,也不知車幕之下,坐著怎樣傾豐姿絕世的佳人。
馬車和四個隨從逐漸遠去了,可是幾個男弟子還在踮足遠眺。他們都無暇顧及身邊師妹幽怨的眼色,四個人都在心里回味著那女子說出的簡單的幾個字。越回味越覺得動聽難,讓人禁不住的想要沉溺其中,神思飄飄蕩蕩,四個人都恨不得伏近到車幕旁,能多聽見一次才好。
馬車在陡峭的山路間穩穩前行,不疾不徐如行在平地,全然不被山石所阻。似乎有一些奇怪的力量被聚引在馬車周圍,讓這車子視崎嶇險阻如無物。車幕里,那只溫軟雪白的手掌正在摩挲著石塊,石上是雷閎用手指刻下的幾個字:“已脫險,請轉告郭師兄勿念,多謝來援。”一縷黑發般的煙氣從她翠袖之下旋繞出來,穿過淡粉色玉鐲,纏著素腕緩緩幻化游動,像一條靈動的游龍,到貼近掌背時,已變成了一只墨色的蝴蝶,趴在掌上微微翕合著薄翅。清晰的翅脈上,絲絲縷縷的煙氣在柔柔淡散。
距峽谷七十里外,遂陽縣。
雷閎三人神色沮喪,站在鎮子中央的的闊道上面面相覷,都是說不出話。三個人都沒料到會碰到這樣的情況。他們循著馬車印痕一路追趕到這里,近一個時辰的疲勞奔波,只盼著馬車會在鎮子里略停一停,好讓三人能追上去帶回穆穆帖。
誰能預料得到,這個幾千人的大鎮竟有如此之多的車子!雷閎三人都失算了。此地已經臨近京畿,富戶商紳眾多,因時常要上京都去拜會交際,因此轎馬之盛遠勝于他處。更倒霉的是因為新雪初停,鎮里百姓一早就起來掃雪,等到雷閎他們追進鎮里,地上的舊印早已經被掃除一空了,而鎮子的南北幾個出口,車跡重重疊疊,讓雷閎在數十道幾無差別的印痕里找到承載穆穆帖那輛,哪有可能!
“怎么辦?”胡炭望向雷閎,光頭壯漢一臉陰郁,只是搖了搖頭。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能有什么辦法?若是體力充沛之時倒還好說,飛騰縱越個三四百里路,把所有出鎮的馬車都追上去檢查一遍,說不定便有發現。可現在幾個人是經過兩天一夜的不間斷奔逃激戰,此時又累又乏又餓,渾身筋肉直顫,只恨不得立刻找個背風的地方一覺睡上三天三夜才好。
躊躇為難了好久,三個人才算商議出下一步該怎么辦。
穆穆帖只是哀痛攻心,暫時迷失心智,料想并無大礙。等他將養過后,功力和心智恢復回來之后,能對他不利的人就不多了。兩個胡人性情淳樸,在中原幾年行走也沒招惹過什么敵人,想來不會那么倒霉遇到敵人。過路的車輛將他救起,想來也是出于好意,如不然,直接在雪地里將穆穆帖加害豈不更加干脆。
眾人都這般互相開解著,略略寬慰。此時事情已經發生,無法補救,三個人都只能把事情往好處去想。
眼下既已失去穆穆帖的蹤跡,所能做的就只有先趕去穎昌府給雷閎的師傅瘋禪師助拳。不過這時雷閎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堅決不同意讓胡炭秦蘇再跟著他去冒險。先前在甘秀鎮他默許讓小童同行,只是因為那時身邊有個郭步宜,現在郭步宜負傷遠離,胡炭和秦蘇也都是傷病在身,他自然不愿讓二人再陪他重赴危境。
侵凌鐵籌門的狐妖非同小可,能夠把他師父逼得潛藏逃竄,這份能耐可不會弱于在峽谷中遇到的暗食三只妖怪,雷閎對此去解救師父沒有絲毫把握,說不定就是九死一生。秦蘇和胡炭功力這么低微,跟著過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抱定了心思,任由胡炭左勸右勸,什么畫定神符療傷,什么幫畫入身陣法提高功力,道理充足舌綻蓮花,他只做一個聽而不聞。三個人坐在鎮里茶莊的食桌旁,只叫了些簡單熟食吃著,又讓店家準備路上干糧,胡炭不死心的一再自薦,雷閎也是一個勁的搖頭。
他說:“小胡兄弟,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很感激,只是我還是不能答應你。這世上讓我瞧得順眼的人不多,你和秦姑娘是兩個,坎察兄弟他們是兩個,現在坎察兄弟已經身遭不幸,穆穆帖師兄又下落不明,我可不想連你們兩個都遭遇到不測。”
胡炭急道:“哪有那么多不測!就照你所說,我胡炭瞧得順眼的人也不多,坎察大叔已經離去,我還不想你也遭受不好的事呢!我跟著過去,說不定還能布個陣法什么的,在危急的時候還能兒用。”
雷閎只是不允。
到后來,卻是一直沉默的秦蘇說了句話:“雷大哥,我知道你心里的擔憂。你讓我們去吧,炭兒身上有一些東西,只怕對付妖怪有些用處。你想想早晨時那個錯綱說的話。”
雷閎微微一愣,回想起早晨時眾人死里逃生的經過來。當時那個錯綱的確說過胡炭身上有股氣息,和什么‘簇雪’的很相似,而幾只妖怪竟因這股相似氣息就放過了閉目待死的幾個人。當時眾人都在慌亂之中,也沒有誰去細究其中的情由,到眼下再想想,果然大有門道。
難道這個‘簇雪’是什么了不起的妖怪,能讓暗食那樣的怪物都生出忌憚?可是這樣兇猛的超級大妖又怎么會跟胡炭扯上關系?他懷著滿腹疑惑去問秦蘇,秦蘇也沒給出個完整答案。其實玉女峰棄弟在心里是有個猜測的,只是卻不敢確定。她在光州之時,與范同酉、胡不為曾篝火夜談,那時聽胡不為說起過身世,知道他跟狐妖單嫣之間的糾葛。
如果她想的不錯,或許這個在暗食口中稱作‘簇雪’的,就是一直守護在定馬村的胡不為的妖怪鄰居,那個嫣兒。那個胡不為在賀家莊初塑回神魂時,一夜間叫了幾十聲的‘嫣兒’。
也不知道這個‘嫣兒’,跟打殺鐵籌門追趕瘋禪師的狐妖是什么關系。是同一個人,還是同族同種?如果她心中所想是真,‘簇雪’真就是單嫣,秦蘇還有一些想法和計劃需要借助狐妖的力量來進行。那么,跟雷閎這一趟行程的就顯得勢在必行了。
這個意外的變化,讓雷閎變得非常為難。他當然希望能將師傅救出生天,如果拋除掉他對胡炭安危的擔憂不說,這小娃娃的確會給他的行動帶來很大幫助,不論是入身陣法,還是塑魄之術,都是具有逆轉乾坤能力的精絕之術。現在經秦蘇一說,似乎小娃娃還有一個更大的倚仗,甚至可以讓妖怪們生出忌憚,有這樣的幫手同行,又何愁救不出師傅!
左思右想之后,終于還是師傅的安危為重,壯漢接受了秦蘇的意見,同意二人也跟隨同行。胡炭見他松口,也舒了口氣,微微一笑。三個人吃過飯,便到馬市買了幾匹馬,胡炭手中金銀正多,爽快會鈔,三個人帶著五匹馬,風馳電掣的奔向穎昌府。
路上無暇欣賞風景,馬不停蹄的轉州過府,途徑西京時都沒做絲毫停留,從城外繞過一路南行,這般晝夜不停的奔行了一日夜,到第二天日中的時候,終于趕到穎昌府。
雷閎打馬繞城,到處尋找師傅留下的記號。此時走到終點,諸事暫了,漢子心頭重又被師傅的安危壓得沉甸甸的。他心里充滿焦急,只擔心去得晚了師傅便要遭遇毒手,繃著臉不住催馬,把街巷幾乎都轉了個遍,終于在一處墻角看到了瘋禪師留下的隱晦記號。
“這邊來!”壯漢圈轉馬頭,縱聲大呼,也顧不上跟胡炭二人細說便向著記號所示的方向急沖過去。
三人從穎昌府南門出來,又轉入到曠野里去,這里的地形比在京前鎮那一帶更見復雜,不再是一覽十數里的平野。雜林亂樹處處可見,高高矮矮的山丘土崗左一個右一個的,高的直有數十丈,矮的也有數尋,這樣的地方果然適合躲藏。雷閎見了地形,略略放下擔憂,他是關心則亂,要知道瘋禪師名頭頗盛,幾不弱于蜀山掌門凌飛,哪會那么容易就遭受不測?就是碰到不利局面,憑著一身高明防御術法,想要暫避鋒芒逃脫當是不難。
當下取出了穿云箭,策馬馳上高崗,向天激射出去。這穿云箭是他們師徒間用來交流通訊的信物,箭頭鏤空制成哨孔,里面做了些特別改動,一旦用勁激甩上天,便會發出一些類似寒鵲啾鳴的聲響。如果師傅聽見這些聲音,必定會做出回應。
三個人乘馬俯視著崗下原野,處處素裹銀裝,無論是土地、山崗、還是成片的樹林,全都被大雪厚厚覆蓋,滿目的棉白之色中,只偶爾顯出一些黑色的東西,可能是石塊,可能是樹木的暗影,想要在這樣廣袤而雜亂的地方尋找一個人,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雷閎瞪大了雙目,支著耳朵細聽,只擔心自己會不小心疏漏過師傅回應的訊號。
但顯然,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在發出穿云箭不過小半柱香過后,在南面六七里外一片亂石雜木間便也傳出了同樣的聲響。
“太好了!師傅在那里!他還活著!”雷閎大喜,激動之下,連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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