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潮之聲嘈如春江急雨,間或傳來一兩聲哀厲雕鳴,這峽谷里正是蕭索凄清的時候。契丹眾夜鷹攜帶的哨鷹還在空中盤旋,尋找主人肩膀的皮套,可是峽谷風急,這短短時間里,無數從遠處吹來的雪塵已經把幾十具尸身堆成小丘,若非雪下偶露的衣角,誰都不知道這雪堆下面埋的竟是死尸。那些用來架鷹的的皮套更是被埋得蹤影不見。
風凄鷹唳,這辰光豈一個傷情了得!
朔歲寒相侵,哀恨郁心頭,這兩物同時交襲的時間,最是難挨。
謝護法離去之后,滿布天地的蝶屑失去控制,已經被亂風吹散,三個人在風里默坐了兩刻時工夫,又都服下定神符水,已經不受其害。經過三四捧符水的灌喂,坎察的情況雖未見有起色,卻也沒有再惡化下去。胡人的脈搏極弱,仿佛隨時都要撒手而去,雷閎抱來石塊在四周壘砌屏障,三個人都圍坐在一起,給師兄弟兩個遮風。
再小半刻,穆穆貼幽然醒轉。見到還梗著喉頭一口氣的師弟,好一場大哭,這般心身兩耗,差一點又要昏厥過去,后來在秦蘇和胡炭的勸慰下略略收下哀痛,開始閉目運功。他跟師弟所修的法術同出一門,聚起足夠靈氣的話,可以給坎察度氣梳理經脈,這是胡炭給他的意見。
待得穆穆貼漸漸寧定,胡炭又開始去觀察坎察的傷勢。定神符并非無效,只是這個時候坎察元氣傷損得太厲害,療效便也不若平時那樣神速。藉著微明的天色,和幾只大瑩蝽時明時暗的螢光,胡炭看到胡人的創口正在緩慢的綻突新芽,這些肉芽雖然生長極慢,在坎察這樣出氣多進氣少的情況下實在讓人難以生出安慰,但終究是朝愈合的方向發展。坎察布滿綠氣的臉龐才是胡炭心頭沉重的根源。
“雷叔叔,你看。”胡炭拉一下雷閎的手臂,見提起了雷閎的注意,便用手輕輕覆上坎察的面龐,他用食中兩指微微扒開坎察頰邊面皮,蒼白的皮膚被繃薄,隱藏在濃重綠色下面的東西便顯了出來,那是許多像是菌絲一樣細密的綠線,受到擠壓,就像活蟲一樣向壓力較輕的地方偏轉。
胡炭剛才給坎察測脈搏時偶然發現他手腕是這個情形,誰知細一查看,胡人幾乎周身都在涌動這些細血管一般的東西。胡炭不知道這些情況意味著什么,但事出反常,坎察又一直未見好轉,他隱約覺得這不會是好事。
“他的傷處在收口,”雷閎仔細的檢查坎察,若有所思說道,“可是他的心跳并沒有見加快,脈搏也很弱,這不像是要痊愈的跡象。”
“是不是這些東西的緣故?”胡炭問。
雷閎也不知原因,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幾個人眼下都沒有什么好法子,除了又灌進一捧符水,就只能期待穆穆貼行功完畢來給坎察度氣了。秦蘇見兩人愁悶,便安慰道:“坎察師兄這么好的人,或許吉人天相,他功力很高深,應該能躲過這次劫難的。”
可是地上躺著這么一個呼吸微弱的傷者,仿佛隨時都會咽下最后一口氣,這句安慰顯然沒什么說服力。
正難過間,坎察卻忽然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坎察師兄!”雷閎幾乎要跳起來,他的耳力比秦蘇姑侄高明何止倍許,聽見坎察在呻吟過那一聲過后,心跳聲開始有了緩慢的變化,蓬蓬蓬的一下一下的漸漸變得有力,他甚至能聽見胡人皮下血管里血液加速流動的聲音,這個意外的情況讓壯漢又驚又喜,伸手抓住坎察的手掌,輕輕加上壓力。“坎察師兄,你會好起來的。”壯漢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雷閎欣喜的叫喊驚醒了其余三人,連穆穆貼都停了行功,湊過來看坎察的傷情。
傷者的面上仍然一片綠意,可是膚色卻不是先前那樣灰敗,已經略略有點潤澤的模樣。前后兩個傷處也在以更加明顯的速度愈合。坎察在聽到雷閎的說話后,吃力的閉上眼睛,好一會,才又慢慢睜開來,他看到了雷閎,看到了胡炭和秦蘇,看到了他的師兄穆穆貼,每一個人臉上都有狂喜。
“還好,還好,師兄沒有事,胡炭……大家都還在。”他在心里喜慰的想。經歷過那么激烈的戰斗,數度發生變故,一行五人竟然還能保持全員不損,這實是一件令人無法置信的幸事。
“我口渴……”胡人說。
“我去給你燒水!”胡炭滿面笑容,飛快的跳起來,只要坎察能夠恢復回來,別說讓他燒水,讓他燒山煮海他都肯啊。
看到坎察的脈搏漸漸洪壯,血行漸速,雷閎還不太放心,問道:“你覺得怎樣?疼不疼?能不能使出力氣?”坎察閉目喘息,默察了一下自己的身體,說道:“有點累,空空……沒有力氣,身體……空空的樣子,我很渴……很渴,水呢?”
“水來了!”胡炭抱著一個大石盆跑了過來,為了給坎察燒出干凈的飲水,他去遠處挖取深處雪層,只怕沾染上謝護法的毒粉,又從碎石里翻找出合意的石頭,掏出一個薄薄的大石盆用來盛裝。
“好渴!”坎察笑道,在雷閎的攙助下半躺起身,接過胡炭的水盆,放懷啜飲起來。
“慢點喝,我一會再給你燒……”胡炭笑著對他說。
“突!”一根尖銳的的木刺穿透了坎察雙手捧著的石盆,熱水順著破隙汩汩流了出來,也打斷了胡炭的話。
“閣閣閣閣”坎察喉頭發出密集的怪響,石盆跌落下來,碎成兩半。他驚恐的睜大雙眼,望著面前也是一臉震駭的幾個同伴,“胡炭!胡炭!師哥!”他在心里瘋狂地叫喊,可是一絲聲音也沒能發得出來。他的喉間破開了,剛剛喝下去的熱水正從破口涌流出來,漫下胸膛。無數纏繞的綠線像整齊的線團一樣纏聚在他喉間,蠕蠕而動,那根刺穿石盆的銳刺正是從這些線須里突生出來。
所有人都被這意外的變故嚇壞了。
“閣閣閣閣咕……”坎察喉頭的怪聲還在繼續,胡人心膽欲裂,伸手握住喉核位置生出的尖刺,想要拔出,可是手指沒有力氣,兩次抓握都滑溜的脫手了。
“師弟!”穆穆貼最先反應過來,發出悲痛欲絕的高呼,他一下撲跪倒坎察身前,想用手給坎察補住傷口,可是手掌才剛靠近,然而再次突生的兩根木刺扎穿了他的手腕,鮮血瀝瀝,坎察悲哀的看著師兄,大睜的雙目流下淚水。
他知道,他以后恐怕不能再跟師兄行走天下了。
木妖要脫身了!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草葉的清香,坎察的臉龐皮肉扭動,纖細的草葉像須發一樣從他鬢邊頜下生長,米粒一樣細小的白花雜在草葉間,一朵疊壓一朵,迅速的蔓延下頸項,布上兩邊肩頭,不過片刻,胡人的前胸后背,就被團團簇簇的各色小花覆蓋。
胡炭渾身發麻,這前所未遇的古怪之事實在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可以不怕死亡,可是眼見著一朵朵草葉,一朵朵花瓣從活人身上生長出來,卻讓他從靈魂深處感覺到驚怖。眼見著胡人還在竭力忍耐,強自抑制身上植物的生長,幾個人都強自收攝起恐懼,拼命大喊:“坎察師兄,忍住!忍住!”
秦蘇臉白如紙,瞪大了秀目,右手緊緊握成拳緊抵在唇邊,只防自己喊叫出聲。她只覺得自己全身繃緊了,肌肉硬如木石。
各色繁花層層堆疊,從坎察身上一路向下鋪展,緩慢卻不可抗拒的在雪地上泛開,像天女傾落胭脂盒,早緋玉、綴露、千葉,大朵的芍藥被香梅、綴露環簇,碧蟬、郁李、迎春、水仙、薔薇、山丹、罌粟、黃葵,不分四時節氣,紅白并蒂,肥瘦同枝,綿綿密密的花毯一直鋪放到遠處被蟲臨術炸開的石坑里,陣座后面灰暗的崖壁,也有雜色繁密的花朵一朵壓一朵拼命綻放。
這本該是一副絕美的畫面,然而在此時臨境的幾個人眼中,這卻是永生難忘的恐怖之景。
“師哥……從小得蒙你照顧,我們是兄弟,我不會說感激,我……先走了。”坎察苦苦忍耐,卻察知到涌動在胸腔里那股一潮比一潮激烈的震蕩,胸口如欲炸裂,知道木妖脫體只在頃刻,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不舍的望著穆穆貼,他的眼里有哀憐,有欣慰,有祈求,只是他再也說不出話。可憐的師兄此時已經語無倫次,反反復復的說著家鄉語,語速飛快,他在說二人小時候說過的話和經歷,說當年的夢想,他還希望能喚回自己的信念。
天就要亮了,遠處被鉛云重重遮裹的天際,有一抹青藍的空隙顯露出來,那是天空本來的顏色。等到日中近午的時候,這空隙才會顯出讓人悅目的淡藍之色吧。現在還是太早,太早了,還不能算是天明。微弱的晨曦把光線投向下方蕓蕓世界,有一抹映入了胡人的眼膜上。剛剛破曉的時刻霧霾太重,讓人無法看得透亮,這淡淡朝光,看起來和臨晚的暮色一樣的啊。
強睜著眼睛,一波一波壓下的黑幕已經嚴重影響了視覺。坎察最后看了一眼滿面惻然的雷閎三人。他看見雷閎咬緊的腮幫,看見了胡炭煞白的小臉,看到了秦蘇頰邊滾落的淚珠。
“胡炭,以后我師哥……”胡人最后的念頭沒有成型,突然爆發的巨力就沖破他的胸膛,湮滅了他的神智。
沖天的綠光把這山峽周圍染得如同萬盞碧燈同時放光華。一團青白的龐然虛影從坎察胸腔里飛躥出來,發出亦喜亦悲的長鳴,空氣中芳洌的氣息驟然濃密,仿佛千百壇百花酒同時啟封,蘭山桂海,香氣交雜。
那團綠影飛快的躥上天穹,劃出一道白色余光,投向遠方山林。
“師弟!師弟!”穆穆貼縱聲大呼,在地上碎散的尸塊里找到坎察的頭顱,抱在懷里,一跨步便向那團光影逃去的方向追趕。(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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