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行間,不知發現了什么,打頭的僵尸突然鳴叫起來,抬頭向天,面上僵硬的皮肉綻開,皺鼻張嘴,露出了口中森然的白牙。
“咦?有血腥氣?”騎在頭上的老人大聲說道,目中透出驚訝之色。他一掌拍在坐騎的頭頂,身下的僵尸立時停步。
“好重的血腥!哈!又開始殺人了!不錯不錯,運氣真好!”老人伸鼻在空中狂嗅,知道前方發生屠殺后,面上竟然閃過驚喜之色。他興奮的拍打著身下僵尸的腦門,哈哈大笑:“小鬼們,跟我老人家沖啊
,我領你們吃飯去!”兩眼炯炯放光,雙手快速結印,一團碧光在他掌中驟然亮起,將他頜下的白須染成碧綠之色。
“無生無知者,接我符中意,迅足奔行!急!”將十幾團綠光一一送入僵尸們的額頭,老頭兒念動咒語,立時,原本行走緩慢的僵尸行動大張大作起來,口中胡胡鳴叫,如同十幾支強力彈簧般,全不停頓,逕向北方疾行而去。
濃密的霧氣涌動,在他們行后不久又重新聚攏過來,把地上深深淺淺的足印盡都掩藏。
北宋,雍熙三年。
這是一個被記成亂世的年代,戰亂烽煙未熄,妖孽又開始四處橫行。蒼天之下,哀鴻遍地,凄聲不斷。千里土地之內,村寨荒敗,野盈鬼哭,天下的百姓同受亂世荼毒,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離鄉背井。天地之間正如一座炭火熾熱的大銅爐,噴薄著洶涌的熱流,不斷地將烈焰卷向生存其間的生靈。
九月仲秋,發生在岳鄂兩州之間的這一場官兵與鬼怪的廝殺,只是天下無數紛亂的其中之一罷了。隨著霜氣聚攏消散,日頭升騰起來,厚重的露水便將血跡帶入了地下。幾日暴曬沖刷過后,黃土地上便只看到一些紫黑的印記,更多的地方,血水全滲到土地中去了。除了道邊許多副被僵尸啃食后殘剩的尸骨,昭示著這一場劫難,沒有人會發覺這條山道曾經吞噬過三百條生命。
日升月落,霜降,結露。天地照常運行,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
第四天過后,殘霧散去,朝陽又起,山路上那絲淡淡的血腥氣也銷褪干凈了,不遠處的山麓上,又迎來了新的一撥旅人。
那是一頭青騾,在道上慢慢行走,背上負著三人。
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最后邊,手拿著一本厚重木書正在說話:“炭兒,跟姑姑念‘人—之—初,性—本—善,習—相—近,性—相—遠……’”她拉長了語調念書,話中滿含著誘惑鼓動之意。只可惜,她的鼓動對象,坐在騾子前頭的小童睬都不睬她,嘟著唇,嘴邊到頸下掛著一絲纏綿透亮的涎水,正專心致志的揪著騾子的鬃毛。
“炭兒乖,跟姑姑念書,姑姑給你吃果子。”女子無奈,只得改哄騙為利誘,剛才費了一番唇舌,小娃娃連頭都不抬,實在讓她有些失望。
“炭兒不喜歡吃果子么?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兒吃不吃?”她攥起拳頭,探身向前,隔著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邊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著好吃果兒,要引那小童讀書。
誰知那小童胡炭甚是乖覺,瞥了拳頭一眼,嘟囔道:“沒有果子,姑姑騙人。”這一招,女子早在路上用過三五次了,先前胡炭聽信她的話,老實就范過兩回,可是兩次背書后都沒得到獎賞,胡炭便學了乖,以后便說什么也不上當了。
女子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這個小娃娃如此精明,看來,想要讓他念書,可得新想個法兒了。
她收回拳頭,翻了翻手中的木封書本。明亮的光線下,木封皮上五個鮮紅的篆字鮮艷非常:《大元煉真經》。
選了其中一篇,她念道:
“……熔金之時,斬一身妄情邪想,使無患。口鼻觀心……哎,這書真難,姑姑都快忘了,我猜炭兒肯定也不會念,嗯,我看下句是什么……”
小胡炭不為所動,小拳頭抓住騾子的長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隨著馬行顛簸,他腦后的三條小發髫便向左右跳蕩開,如同頑皮的蟲兒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紀只不過兩歲上下,眉目清秀,看起來稚氣可愛。他的膚色有些蒼白,小小的臉蛋上,隱約可見肌膚下幾條細細的血管。
“唉,陽明劍的口訣太難了,炭兒那么笨,怎么能背得出來?”那女子假意嘆息,偷眼看看胡炭,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又道:“那么,更簡單的咒明心經呢?氣—運—諸—脈—節—節—寸—進……小炭兒該不會是記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頓一下,只盼小胡炭好勝心強,接著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盤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于拔毛大業之中,沒工夫理會她。
小童先前幾日倒還聽話,讓他念什么就念什么,可是自從過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根筋了,任她說破嘴皮都不肯再跟著念書學字。
這般頑劣的小童,可怎么教導才好?
無奈涌上心來,那女子輕輕嘆了口氣,合上了書本。
“炭兒不乖,不聽姑姑話。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動了一下,那條涎水裹著一小團唾泡終于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幾個字,可那女子一個也沒聽清。
她抬臉看看坐在身前的漢子,心說道:“胡大哥,你兒子又不聽話了,我教不動他,怎么辦才好?”
漢子端坐不動,雙目直直望向遠方。
他仿佛沒有看見發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紋不興,呼吸平穩,任由一重重的云天樹影投落到瞳仁中。一枚銀針別在他的發髻上,從身后看過去,只見他梳理整齊的鬢發,半片蒼白瘦削的臉龐,漢子就這樣嚴肅的瞪著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卻空洞洞的毫無生氣。
女子的情緒瞬間低落下去了,她垂下頭,幽幽嘆息。心中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胡大哥……你什么時候才能變好?這樣的日子,我們還要過多久?”
一時沉默無語,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兒得兒’的輕微蹄響。
行過一個拐彎,走在背陰處,清寒的秋意便卷上了騾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濕了泥土,道邊崢嶸的突巖上,濕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縮了縮身子,便在此時,那小童胡炭卻自顧自背起書來,小手還不住地拉扯著騾毛:“……熔金之時,斬一身妄情邪想,使無患。口鼻觀心,心循天地,則圓明之體自現。心鏡朗然,神珠廓明,可以使諸相頓離,纖塵不染,心源自在。須知天物自有其性,而靈**匯,非純凈靈臺莫得其準……俟紫煙落入丹鼎,寶氣縱橫爐室,咒‘上師秘法傳承百物應性知命,合身,疾!’撤丁火,噀丹精氣噴之,再四十九日,午三刻,開爐器成。”
長長的一段口訣,他記得一句不錯。那女子啞然,怔怔未已,聽小童又自行背起習練靈氣的咒明心經:“……氣運諸脈,節節寸進,補則當損之,寡而當益之,若滿池秋水,平流溪澗之下也。不溫不燥,不急不緩,是為正途。間或斷穴跳躍,或隔脈飛生,比如高崖飛瀑,鄰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進,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鎮意收束,守元玄關,鉛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轉還真……”
小娃娃口齒不清,把‘溪澗’念成‘雞澗’,把‘斷穴跳躍’念成‘斷穴叫躍’,只是除此之外,余字一絲不差。這是女子一個多月前教給他的玉女峰靈氣運行口訣。難為胡炭在不識字的小小年紀,只記讀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語給記得如此精確,不由得人不驚嘆。
“到底是胡大哥的兒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這么聰明的人物,生的兒子當然也不會差。”她呆呆的看著漢子的側臉,腦中閃過記憶中的面容,閃過那兩道溫和而睿智的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樣聰敏睿智的模樣了。
眼下,他就跟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記憶,已經被深深封藏起來。
女子閉上眼,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她在心中低聲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漢子姓胡,叫作胡不為,西北汾州人士,托稱風水,專以招搖詐騙為生。胡不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運乖蹇,他在前年除夕時遭遇變故,家破人亡,只帶著幼子胡炭顛沛流離向南方尋求復生之藥,要解救愛妻。可誰知時運不濟,一路上遭遇了許多坎坷風波,背上一身惡損名聲,還引得黑白兩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殺。
女子名叫秦蘇,本是江寧府玉女峰的門下弟子。數月之前,胡不為在逃亡路上遇著秦蘇被奸人暗算欺侮,使計救下了她。當時秦蘇手足被制動彈不得,胡不為萬般無奈,只得背負著她前往沅州尋找同門,哪知在郊外時,遇著了秦蘇的師傅青蓮神針。青蓮神針剛愎自用,聽信傳,誤以為胡不為便是殺害她門下六名弟子的元兇,憤而出手,將胡不為的一縷精魂給強行拘攝封藏了。胡騙子便成了現下無知無覺的凄慘模樣。(詳見《亂世銅爐前傳》)
后來,秦蘇在押解途中尋得良機,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并與他們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時整個南方都陷入動蕩之中,一行人別無他途,只得選了偏僻的山路,向北進發。
秦蘇是自小上山學藝,對人間之事極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鬧出了多少尷尬。買東西不知給錢,住客棧不挑地方,帶著老胡小胡進了兩三回黑店,虧得她法術不弱,又佩有防毒防迷的靈珠,幾次危難都能逃脫出來。如是,顛顛簸簸,在道上行了一個多月,秦蘇才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胡不為神魂缺損,無法語思想,但身體運轉卻絲毫沒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時便跟一個剛出世的巨大嬰兒一般,需要時時照料。秦蘇這三個月來什么苦臟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給胡不為洗澡換衣,服侍便溺,無一事不讓她羞急交煎。虧得她本就對胡不為生出暗許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這么些苦難。
相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雖然年紀幼小,但自出世以來便多遭磨難,早就習慣了這樣居無定所的流離生涯。不哭不鬧,不挑吃喝,讓秦蘇很是省心。隨著相處日長,秦蘇對一應生活之事漸漸熟習,便有余裕來教導胡炭的功課了。
三人在鼎州之時,秦蘇便開始教胡炭習字背書,一方面延循胡不為的教子方法,讓胡炭背誦《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口訣,另一方面,按自身經歷,教胡炭《三字經》和《百家姓》,讓小童辨文識字。
小胡炭記心極佳,頗有乃父風范,幾個月強記下來,倒把《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讀音背住了大半。也識得了一二百個文字,只是過完洞庭湖,沒有父親的誘騙,小孩童便不怎么愛聽話了,每每讓秦蘇絞盡腦汁對付后才肯上當念書,如不然,按著先前的進度,這整本經書早就該記誦完了。
從彎道拐到直路上來,日光驟然入目。秋日的晨陽仍然還很溫暖,金色的光線明亮奪目,秦蘇閉上眼瞼,片刻后慢慢睜開,才又重新適應了亮光。她默想著心事,便沒怎么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零亂背誦,童稚的聲音跳蕩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時念的經文卻轉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宮離火,注神闋上行,漸入風府,不緩不燥,若斷若連,七周而結丸。此時當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動五行入爐中……”
前面一樣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誦,睜目呆呆的看著伏在道邊亂草上的一具骨骸。一副精鐵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滿是血跡和凹痕。骨頭被截得不成模樣了,半段尺骨拋在軀體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斷裂的脊椎和脛骨堆在一起。顱骨單獨放著,上面殘余的血肉讓露水打濕,重又現出淡紅之色來。
這是一個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凄慘。
胡炭呆呆看著,默然不語,半晌,忽然搖頭道:“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唉!”這一聲嘆息,拉得又慢又長,把胡不為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秦蘇猛然一驚,從沉思中醒轉過來,聽胡炭還在搖頭荒腦的說話:“連禽獸都活不下去,人更沒法子了,這個世界,可怎么了得!”語氣稚嫩,可是一番老氣橫秋的語調,卻跟他爹學得一模一樣。
原來,數月前山中行路,父子倆偶然遇見一副猿猴新鮮的殘骨,胡不為忽然發興,借著故人單嫣說過的詩句喟嘆一番。當時胡炭便記住了,現下一字不漏的學來,直讓秦蘇錯愕。
“骨,骨頭,這是白骨。”胡炭伸一支手指,指點著那副軍士的骨殖,滿臉嚴肅。當日胡不為把這個字教給了他,讓他印象深刻。秦蘇抬目看去,遠遠的數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間,把狹窄的山路都給堵住了,道路邊一片凌亂,槍支,鐵甲扔得四處都是,一面繡著‘戍’字的軍旗披在道上,星星點點的血跡染紅了竹制的旗桿。
秦蘇皺著眉頭,看到衰草叢中,許多新鮮的人類殘骸掩藏其間,長長的一斷道路,處處有不成形狀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許多斷頭的軀體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這里發生了一場慘烈屠殺,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幾十人給吃得干干凈凈!
“難道是妖怪?”秦蘇想道。她忍住惡心,警戒的抬頭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葉微響,鷓鴣在山坡上緊一聲慢一聲的鳴叫。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山野清晨,寧靜而安詳,并沒有什么異樣。正看著,幾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群雜亂的印記從來路上一直走到這里,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爛,又一路翻過數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處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這些足跡兩兩并攏,似乎行者常常把雙腿并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蘇心中疑惑,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這樣走路。按著腳印判斷,這些人從這里經過,停留勘察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蘇屏著氣息查看片刻,被許多慘不忍睹的尸骨觸動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掃過一眼,便催動騾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后來開成的,塌下的泥塊原本填滿了十余丈長的道路。也不知是誰有這樣的大力,竟然在這樣的絕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條可容人通過的窄窄細道來。秦蘇心中驚駭,牽著騾子過去,眼看著腳下泥石間許多血肉模糊的軀體,也不知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驚懼,目不斜視,跨過了一具又一具尸身。
十多丈長的道路,讓她走得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騾背,秦蘇才敢長長吐氣。這如同煉獄般的殺人現場,她是怎么也不愿多呆了,策動騾子,一路小跑,翻過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后有催命的餓鬼,秦蘇不敢稍停,白著臉猛趕了二三十里路,眼見著前方是一處關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該當有人居住,這才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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