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雷閎再不多說廢話,拉動韁繩一夾馬腹,坐騎希聿聿嘶鳴,人立起來,抖擻精神重新撒蹄。瘋禪師的高徒難得對人如此聽計從,但此時非彼時,他對郭步宜的功法幾乎全無所知,但是后者實力的強大是毋庸置疑的,讓這樣的高手都感覺得棘手,光頭壯漢不認為自己的能力能夠改變什么。
“怕雷火是吧!好教你們得知,爺爺我姓雷,跟它們是本家!”雷閎哈哈大笑,說話間摩拳擦掌,將左手兩指搭上右腕,黑夜中紅光一耀,一條臂膀鼓脹起來,又是加咒驚雷箭的開手。“大伙兒跟緊了!跟著我沖!”壯漢意氣風發,爆喝一聲,直如當空炸雷。
馬匹顛簸,冷風劈面,前方看不見敵人,可是這些敵人本不像平常物事那樣可以輕易瞧見,雷閎未敢大意,馬行幾步過后,便在鞍上扭轉身軀,做起張弓之勢,然后勁氣轉心宮,束歸臂膀:“開!”
“隆!”一道驚艷的白光穿前直去,黑夜里仿佛亮起無數燈火,將二十丈方圓的空地照得針影可辨,在小片刻的時間里,這條荒原泥路仿佛變成了京都最繁華的不夜之街,光照徹明,嘈聲喧闐。
“開!”
“隆!”雷閎根本不等法術全部消沒,一見拳法散發的光芒低暗下來,第二箭便即催出。他今天憋了一肚子氣,正愁沒地方使力。拳箭發出巨響,旋動著奔向前方,瘋禪師的功法走的正是陽剛霸道一路,這是蓄了大力的攻擊術法,可不光光是聲勢驚人,所經之處卷起狂飆,熾熱的氣息向四方輻射,在左右三丈內都是澎湃的拳勁,若無鋼筋鐵骨,可是當者立靡的。
“開!”
“隆!隆!隆!”
“開!”
“隆!隆!隆!”
五個人,七匹馬,便在雷大膽聲勢奪人的開路法中馬不停蹄向南急沖,漸行漸遠。郭步宜見一條路上幾乎燭照張天,炸聲不斷,不由得微微苦笑,這雷師兄,性情如此張揚,果然不愧‘大膽’之名。不過聽他喝聲里中氣十足,顯然行有余力,郭步宜也不如何為他擔憂。
注意力回到面前來,看見前方空中那些將散未散的黑煙已經聚起二十團之多,年輕的漢子不由得面色一峻。
活影!沒想到他們為了對付胡炭,竟然舍得下這么大的本錢。旁人不了解這樣的物事,可是郭步宜功法特殊,與這些東西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又怎會不知底細。
黑巫之術,在中原區域近些年來已經漸登大雅之堂,百余年來,不乏有修習黑巫術的好手,為家國百姓,做出剖肝示膽豪邁壯事,當得起一個好男兒的名聲。正是這些英雄的壯舉,將黑巫術陰毒詭異的名聲漸漸扭轉,千百年傳學,至今日宋時終于生變。
可是在蠻夷塞外,黑巫術仍然沿承舊路,策術不憚其險,但求快捷,功法不忌其惡,但求效驗。活影,便是在契丹黑巫士中流傳出來的一種秘術,生奪敵人的魂魄,抽離七魄和天地兩魂,只余命魂。之后將尸首徹底摧毀,命魂因此無依。因三魂七魄中,命魂是守尸魂,最能持久,也最戀肉身軀體,被巫術煉制過后,便可被引導來依附到敵人身體上。
這樣的術法極其詭秘,無形無蹤,而且平時也對宿主沒多大傷害,但被活影依附的人,終生雙魂附體,受想行識皆可被行術者干擾,而且活影有命魂的本性,一旦認身,極難除去,如此一來,宿主身在何方,所行何事,皆被行術者輕易掌握。
煉制一個活影,便需一個活人的性命,這巫術若被中原聞知,少不得又引來一場風波。且還不論煉制之中耗費的人力物力,單只煉制的時間,每一個活影便需最少二十年方可受控,可見此物殊不易得,眼下為了對付胡炭,他們竟然放出如此數量的活影,可見其必果之志。讓郭步宜頭疼的是,活影本體是命魂,根本無法徹底滅殺。一人死去,肉身化泥,命魂最久可守在尸身邊三百年不散,可見其頑強。經過黑巫術引導固化之后,活影的執拗和生存能力更是大大加強,即便被攻擊迸散,不多時又可重新聚合回來,若不能尋到釋放的源頭,阻斷術者的指令,這些活影將會不死不休的追尋下去,刀山火海不避其險,千山萬水不辭其遠。
嘆了一口氣,瞧雷閎一行人頃刻已經遠在數里之外,郭步宜將身前的防御陣撤了開去。他修煉的功法特殊,并不懼怕活影,張目往遠處暗影觀察片刻,辨明了活影飄來的方向,施展身法奔跑過去。
四野里只有風聲,緊一陣慢一陣,這里遠離民居,又當隆冬,什么狗兒蟲兒的聲息也沒有。郭步宜在雪地中急馳了約摸一刻鐘,行到一處亂岡堆時,終于在前方一團暗影中看見了一團跳動的碧光。
指魂燈。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一盞暗綠色的油燈,白骨為框,人皮做罩,被木棍挑起了,插在暗影里,暗淡的光線照不到一丈開外,看起來詭異之極。燈火如豆,燃的是摻雜了種種秘物的尸油。這便是指引活影行動的信標。郭步宜悄沒聲息的慢慢走近,在丘岡背面的凹陷地里,看到了四個穿著皮裘的漢子,正縮在暗影里躲避風雪。細一看,幾人分工又自不同,最里面的兩人盤膝坐著,雙手垂在膝上捏決,顯然正在運功,外面兩人卻一左一右成夾護之勢,目光不住向外逡巡,滿面戒備之色,想來正在護法。
“咳!”蕭蕭靜夜,突然發出的這聲咳嗽說不出的突兀,可是郭步宜不得不然。瞧主人家這般萬般警惕,若是貿然上去,只怕馬上便要刀兵相見。
“幾位兄弟,冒昧來訪,有禮了。”郭步宜從暗地里走出來,在平坦處停下了,抱拳作了一禮。
果不其然,那兩名放哨的漢子哪里想到這時候竟然還有人過來拜訪,聽到咳聲時便像尾巴被踩的貓一般驚跳起來,再見人影,一人呼哨連聲,趕緊召喚出了豢獸,是一頭巨大的棕熊,橫肉滾滾,毛皮豐厚,身軀甚至比兩個胡人買來的駿馬還要大上一倍,立在丘岡下,幾與土坡等高了。另一人身上光氣縱橫,冰盾土盾將他護得嚴嚴實實的,顯然是個術師。那兩個正施展法術的漢子也被驚醒,同時停下驅動活影的法術,各自捏起攻擊指訣戒備。
“不要緊張,是同路人。”郭步宜道,“請問幾位是在左路蕭將軍手下當差,還是跟隨西路征討大將軍的?”契丹南進大軍中,有兩位將軍營中設立部司,負責中原地區的策反滲透,一位是左路將軍蕭萬史,一位是耶律齊手下的西路征討大將軍李昌。
這句話一問,暗影中的幾個人登時面面相覷,眼前此人似乎對他們的來歷頗為了解,卻不知是什么路數。只是他們身份隱秘,在中原行走,稍一不慎便會招致殺身之禍,故而也不能因對方的一句突兀問話便坦然直承來歷,當下一個絡腮胡子的瘦子走了出來,哈哈一笑,抱拳問道:“什么左路右路將軍的?我們只是外出行路,在這里暫作停歇而已,這位兄弟,深夜相遇也是緣分,不如也過來避避風寒如何,未請教高姓大名?”
郭步宜微微一笑,從懷里摸出一塊牌子,扔了過去。“這是信物,在下此來,是想跟幾位兄弟討個情的,能不能別要對那個姓胡小孩子再用活影?”
“是北院大王的令牌。”
幾個人從地上拾起牌子,翻來覆去的查看,見鎏金令牌兩面雕鏤的虎頭和鷹,下面寫著契丹文:北院蕭持牌節令諸部。確是北院大王內府使部的形制,當下確認無誤,放下心來,對郭步宜的身份也不再懷疑,可是聽到他的要求,卻顯得頗為躊躇。幾個人低低商議了好一陣子,才又公推出那瘦子說話。
“本來你有北院大王的令牌,我們幾個便該遵照命令行事才對,”那瘦子面露難色,搖搖頭說:“可是這個小鬼……是大將軍……不惜一切代價……南院……北院……中間難做人……”
一陣狂風突涌,揚起漫天雪霧,將幾個人的身影遮得影影綽綽,尖銳的風聲割斷了其余聲響,幾人說話聲聽起來也變得斷斷續續的。
“駕!駕!駕!”
丑時兩刻。
一胡炭一行人出現在了長越縣境內。三個半時辰的拼命急駕,又趕出了一百三十余里路。五人七馬總共十二口活物,到這時全都累壞了,料想那些鬼魂追得再急,到這里總該已被拉開距離了。
暗影地里不只有呼嘯的風聲了,多了些不知名怪鳥的鳴叫,眼中所見也不僅僅是比土房子高不了多少的矮坡,長越距離東京開封已不算太遠,界內開始有了起伏的丘陵,影影幢幢,高低錯落,往遠看去,蜿蜒的山脊在天際下綿延,像橫臥在地面上的巨龍。
按路程估算,眾人此時離開封最遠不會超過二百里地。
“咴——”雷閎胯下的馬匹終于太過疲累,吃不住力,奔跑途中一個失蹄,將沒有提防的壯漢顛得往前一撲。“砰!”雷閎處變不亂,在空中往身前空處擊出一掌,借力遏住去勢,翻身落了下來。
“完了,馬跑不動了。”雷閎無可奈何的看著跪倒在雪地中的坐騎,搖頭說道。縱然他心中有千般焦急,到此時此境,也是無計可施,幾頭畜生這一日的表現已經極其出色了,縱然雷閎脾氣急躁,也沒再埋怨坐騎不爭氣。
眾人全都翻身下馬來。
“這是到哪里了?”胡炭對地形不熟,轉頭四顧,喃喃自語。五個人一路只顧逃命了,也沒撿著好路走,烏天雪地的,更無暇查看界碑。
“差不多快到開封了,”雷閎答他話,“馬匹跑不動,我們只能走路了,用輕身術法,不會慢太多的。若是運氣好,找到村集再買他幾匹,若是買不到馬,我們走得快的話,天亮后也能趕到開封府吃飯。”胡炭點頭應諾,秦蘇和兩個胡人也沒意見。
當下在雪地中辨了方向,雷閎招呼眾人,棄了馬出發。眾人都解下鞍囊,取了干糧雜物,一行人輕裝上路。幾匹馬已經不能跑動,只能留在原地。看前面有幾條干涸的河道,再過去便是山丘腳下,有一條小路從兩山之間穿過,形成一道細細的峽谷,幾人運起疾捷術向前跑去。兩個胡人出身西域,因氣候緣故,吐蕃以西并不適合栽種糧食,所以當地民眾多以畜牧為生,他們對牲口的愛惜遠甚中原人,翻越河道,又奔出百余丈之后,見幾匹馬還跟在遠處慢慢跟隨,心中極感不舍。
“走吧,它們死不了的。”雷閎注意到兩個胡人的情狀,便說道。
坎察和穆穆帖點頭,坎察有些赧然:“雷師兄見笑了,我們,愛馬,從小的。不過他們好了,天亮了就有人救他們,不用跟我們跑累,辛苦。”雷閎道:“嗯,這幾匹都是跑路的好牲口,想來沒人殺他們吃肉。”正說著話,頭頂上又有飛禽掠空而過的聲響,而且聲息噪雜,想來不止一兩只。這些眼探不是鷹隼便是雕鷲,雷閎一路上不知殺過多少了,它們被人用法術操控,眼中所見便是施術者所見,用來偵測敵人行蹤最合適不過。雷閎此時正滿腔不耐,再聽此響,哪里還能忍得住殺機,怒火上沖,虎目一瞪,拔出拳頭望空又張開驚雷箭。
“給我下來!”
光箭擊出,大地驟明。隆隆的雷聲向四方傳蕩,天空中傳來飛禽的驚鳴,未已血雨紛飛,羽翎雪片般凋落,四頭大隼“撲!撲!”的掉落下來,頭頸肚腹稀爛,俱已斃命。
“不知死活的東西,沒完沒了!有本事再給我來幾只,老子見多少殺多少!”雷閎朝幾頭飛禽的尸身大吐唾沫,恨恨的罵道。眾人知道他的心情,也沒再勸慰。
“走吧,一時半會沒有人再盯著我們了。”揮了揮手,壯漢又向前躥去,當先領路。余人紛紛跟上,到了山隘口,謹慎的細辨片刻,未察覺異常,雷閎便領著眾人奔了進去,這峽谷其實并不長,四十余丈距離,蜿蜒穿行在兩山底部,越往前越低,兩面側壁山高陡峭,結著枯藤,極難攀爬。出了峽谷,隘口之下卻更直落下去,是一條下行山路,而且左盤右繞,甚是崎嶇,眾人著急趕去開封,也未理會許多,施展輕身術縱躍而行,且走且留意,往前跑了約有快十里路程,聽見頭頂又傳來雕鳴,讓雷閎又給殺了。一路默然疾行,翻過幾個小坡,本以為能看到開闊地,不料往四周看遠去,卻盡是絕壁懸巖,道路更是漸行漸窄,兩邊山峰交夾一縫,成了頭頂一線天的峽谷。胡炭跟秦蘇咕噥了一句:“這地形可真不妙,若是有人在這里設伏,可是要甕中捉鱉了。”秦蘇嗔怪他說話不吉利,只是此地之惡果如小童所,玉女峰棄弟也未免心懷隱憂。只是現下再愁悔卻也晚了,隊中諸人都是道路不熟,倉促間又怎能再找出一條康莊之路來。
再前行了約莫一刻來鐘,道路始又覺空闊一些,看看前頭又是一個山坳,兩座烏黑的山峰,自腰相接,夾空處覆著白雪,反襯出烏黑天色來,遠方不見山嶺的暗影,不知道是不是重又回到平地,眾人都滿懷期望,欲待一鼓作氣奔跑過去,出了關口好另找路徑,哪知雷閎卻抬手阻停了大家,“等等!”
“怎么了?”見漢子面顯慎重,秦蘇和胡炭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同時問道。
“這是什么怪味兒?”壯漢狐疑的嗅動鼻子。
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氣味,似乎是艾草混了著其他香料的清香,還隱著一股說不明的難聞氣息,雷閎恍惚間似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氣息極輕,若不是正當逆風,雷閎又嗅覺異于常人,只怕也難以發覺。
“怎么了雷叔叔?”胡炭又問。
“別急,好像有點不對。”雷閎低聲答話,這一句話便讓秦蘇的心瞬間沉了下去。雷閎也拿不準這氣味在哪里聞到過,只是潛心里卻告訴他,這氣息危險,前方似乎不太對勁。
把手護在耳廓上,支著耳朵細聽,風聲如咽,掃蕩過平野的,被山坳阻回的,穿過巖石隙縫的,掠過枯枝的,或張狂或沉悶,或喑啞或尖銳,許多不同聲息。可是漸漸的,風聲里面,多了些細微的響動,像雪粒在白丘上翻動的聲音,又像蠶蟲吞食桑葉,沙沙沙,但卻密集得多,未多時,那聲音更豐富起來了,嗡嗡嗡,伏伏伏,更多的聲響加入進來。等過小片刻,當那股龐雜的、紛亂、密集但卻輕重有序的聲響終于從四面八方匯集起來,形成一股浪潮,真切傳入耳中的時候,雷閎不禁沉下了臉色。
是蟲聲!
難怪他覺得那股氣味在哪里聞到過,那不正是昨日伏波橋那幾個黑衣人點燃的驅蟲藥香!那股難聞的氣息,正是蟲豸聚堆時特有的臭氣,只是昨夜間境況忙亂,他卻沒來得及細辨。
“該死!是羅門教!”雷閎惡狠狠的罵道,虎然挺身,目光利劍一般直刺向黑魆魆的前路。“這個王八蛋鬼教!怎么陰魂不散的,他們到底想要干什么?幾次三番設卡攔截,就是不死心!”
“羅門教!他們竟然又來了!”秦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把目光看向胡炭。(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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