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手機端m.biquwu.貧病者敢死,富貴者惜生。
人的通性,大抵如此。
一旦身外之物豐裕,能知俗世之樂,人便格外珍惜性命。
那肥胖藥商雖不敢說是家財巨萬富貴驕人,但畢竟累世經商,日子遠比他人富足。多年吃喝無虞,堂上有老膝下有小,常享人倫,如此身世,當他遇到錢命抉擇之時,會尋向何途,這是每一個人都可想到的答案。
胡炭只不過施展了小小手段,便將一個精明的商人唬得半生不死,聽計從。不大一會工夫,寥寥數語勾撥,那商人剛收進懷里還沒有捂暖的金銀便再度易手,交到胡炭手中,連身上的那幾支人參也沒能幸免。
不能怪這商人太過輕信易騙。
江湖鬼蜮之術,障眼遮斷之法,這豈是普通人所能輕易辨識清的?饒是你精明過人,博學多智,當親身陷入古怪危急中時,沒有方寸不亂之人。方寸一亂,迷局頓布,由不得人反抗脫身。
這些惑人的小招數千年來不失其威,時至今日,仍可令許多精明人折戟其中。難道受騙者都是傻子么?不然,其中受者,不乏國之官員,業界菁英,學術泰斗,此等人精煉老到,機心之重實非爾我能及。蓋因施術者善覷人危,知人弱點,憑此而發則無有不中者也。
話休絮煩。
胡炭用了一張“父親尋訪天下,費數年之功精研,珍貴無比”的無敵活命符,換回來兩千五百兩銀子和剩下的幾支人參,在商人的千恩萬謝之下,心滿意足策馬離開。
路上秦蘇問他:“你剛才拿什么蟲子咬他?”
“斑蠖。”胡炭笑著說,把手里拿著的烏黑小瓷瓶揚了揚。
斑蠖狀類潮蟲,性喜陰濕,多生在沼澤之地,身子細小如螻蟻。雖然毒質甚微,但此蟲妙在毒發極快,普通人被咬后不過一刻鐘便有癥狀,身子易受寒熱,然后膚表有繃僵之感,不過不致人死命。
“嗯,這就好,”秦蘇點頭道,“對付這樣刻薄刁鉆的人,輕輕懲戒就夠了,他們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我不許你用劇毒蟲子害他們。”
“知道啦,姑姑。”胡炭點頭說。
道上他事不提。姑侄二人連番策馬,在路上行了兩個多時辰,終于在申酉之交進入隆德府。天初向晚,許多人家已經點起了燈,臨街的店肆,更將燈籠高高掛起,紅光將街道照得明亮。胡炭一入城門,便開始捉人打聽原味齋的位置,得到指點之后,便匆忙尋找客棧,急欲找好房間就去大快朵頤。
誰知這客房卻難找之極,兩人尋了七八家客棧,都回說已經宿滿。看到所有旅店大堂中,座上都是神情粗豪的漢子喝酒吃肉,大聲行令,秦蘇知道,定是這些突然涌入的江湖客把客棧都擠滿了。
沒奈何,姑侄二人只得另尋他法,在問過兩家客棧仍然無果之后,便在城西敲開一戶人家的門,請求借宿。戶主見是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小童,幸而沒有拒卻。
安頓完后,小胡炭急不可耐,肚中饞蟲勾發,便拉著秦蘇去尋找原味齋。循著路人指點,很快就找到了,離住處半里左右,一座燈火輝煌的飯莊便是。二人站在門口,看見飯莊頂上一塊九尺長的青色木牌高懸,龍飛鳳舞寫著“食止原味齋”五字,正門兩側,從頂檐長長垂下兩串燈籠,幾乎接地,金絲銀穗,暖色搖光,果然是個氣派門面。進得門去,便有青衣小童過來打躬引路。
胡炭滿心歡喜,瞧這飯莊造得大氣,牌匾上又敢寫出“食止于此”的口號,料想菜肴定是非同凡響的,心中對那道“香酥鹿脯”更是充滿期待。
店伴把兩人引上二樓,帶到散桌前面,一張大圓八仙桌周圍,卻已坐著五人。這幾人看見秦蘇他們到來,只抬頭看了一眼,自行竄座,仍默默不語的飲酒吃肉,與其他桌人喝彩大笑的情狀迥異。秦蘇瞧他們的行裝打扮,也是術界中人,只是這么安靜,定是獨身的行客,沒有同伴,而且交游也不甚廣,與滿樓的食客們都不識。
“姑姑,你要吃什么?”剛一落座,胡炭就問秦蘇。他看到四周飯桌上,各類美食佳肴香氣撲鼻,早就饞涎欲滴。秦蘇知道小童饑餓,便笑著對小二說:“給我來一盤糖醋鯉魚,一份香酥鹿脯。溫一壺酒就成。”
“伙計,等等,他們吃的那是什么?”看看伙計要走,胡炭又叫住了他,指著鄰桌一盤菜肴問。
“回客官,那是酒蒸三寶。”
“哪三寶?”
“黃猄,果子貍,穿山甲。”
“好,不錯,給我來一份……那個呢?那是什么菜?”胡炭指的是一罐白瓷壺,用小炭爐煨著,正咕咕的冒著香氣。
伙計道:“那是秘湯燉龍盅,客官也要來一份么?”
“燉龍啊!有趣,我喜歡這個名字,給我來一份,另外,你們店里有沒有炸糕?”
“本店有三十六種糕點,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樣的?”
“三十六種……算了,不用這么麻煩,給我來最普通的就成,就是這里人們平常吃的,不要太甜。”
伙計下去了。秦蘇慢慢啜飲茶水,耳中卻開始留意別桌食客的對話。她在路上時就隱隱發覺事情有些蹊蹺了,及至尋客棧被拒,心中的擔憂更深了一層。隆德府的江湖人物實在太多了,多得異乎尋常,先前她估計有五百人到來,現在再估算,只怕七百人也不止。
碎玉刀的聲譽便再隆盛,他的七十大壽也絕不可能使動這么些豪客前來捧場的。看看不少門派,是師傅弟子數十人并程而來,還有許多平常難現蹤跡的人物,也都都紛紛趕來……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讓這些人如此聚集?
食客們喝五吆六,的是在說江湖上的逸事。只不過,跟眼下的事情沒什么關聯。“梅花掌”門派的幾個弟子,得意洋洋的在跟同桌人講述他們師傅當年擊殺著名巫覡的故事。一個聲如破鑼的中年漢子,正嘎嘎大笑,他說的是八年前追趕仇敵,兩人誤入十二橋領地,被貌美如花的十二橋女弟子囚禁后,兩人如何化敵為友。
坐在樓梯口附近的一個和尚更是談興橫飛,此禿乃是個游方酒肉僧,天下各處廟宇無所不至,山野僧寮,也常拜訪,號稱鐵履和尚。眼下正大啖羊腿,跟眾人講述普陀山沙彌如何如何聯眾勾引良家婦女,用迷藥熏倒漂亮香客。五臺山經閣長老如何如何監守自盜,將典藏經文高價賣給人,拿錢私養小妾。雞鳴寺方丈如何名不副實,半夜躲在禪房里喝小酒,被當場捉拿老臉丟盡,白馬寺住持如何名利熏心,專一往皇宮拍馬屁,領了一個護國法師的名號,其實功法差勁不值一提。
秦蘇聽得大皺眉頭,這禿驢嗓門粗大,用詞粗鄙下流,經常把周圍食客引得會意大笑,實在不堪耳聞。正不耐間,兩人叫的酒菜開始端上來了,胡炭歡喜雀躍,把盤盞往秦蘇面前一推,道:“姑姑吃。”秦蘇只得暫屏耳目,專心吃飯。
一壺酒飲掉一半,菜也陸續上齊了。胡炭正抱怨“燉龍盅”里面的“小草花龍”比蚯蚓大不了多少,而且草蛇遠不如毒蛇味美,掌勺師傅太沒見識……正憤憤咕唧的時候,聽見樓梯口突然一陣喧嘩,十數人步履沉重的擁上樓來。
走在當先的是個禿頭漢子,身材高大形貌威猛,一雙虎目掃射,不怒而威,頜下濃髯如鐵,根根直立。剛上樓來,便見周圍群客紛紛起立歡呼:“哈哈哈,雷大膽,你還沒死啊?”
“老雷,聽說上個月你被你師傅一禪杖打翻了,骨頭沒斷么?”
“大膽,怎么才一個月不揍,你又皮癢了,上來喝花酒,小心你師傅知道。”
那漢子滿面笑容,大聲笑罵:“王八蛋!一群狗賊原來都躲在這里,雷公釘!你娘!尖嘴猴子!你娘!淝水王八,你娘!”團團作了一禮,佯怒道:“他媽的人心不古,平時跟老子稱兄道弟,現在都巴望老子死掉。老子又沒偷你們家的娘兒們,值得這樣仇視我么?”
眾人呵呵大笑,六七桌人紛紛挪讓位置,讓新上來的十余人分批落座,添酒加肉,重新開席。
聽見眾人寒暄片刻,秦蘇便明白了。原來這胖大漢子,便是瘋禪師的徒弟,號稱“雷大膽”的。因性情粗豪,最喜交友,五湖四海都有結交。而且其師名震天下,功法厲害,人人都聞名而慕見,所以甚得人心。
篩過酒,便有人問雷大膽:“大膽,怎么你也趕過來了?你師傅的名聲不比凌飛道長差多少,讓他知道你也來湊熱鬧,小心再揍你一禪杖。”
雷大膽笑道:“這不怨我,就是我師傅把我派過來的。蜀山門人公開燃燈出道,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我師傅讓我來開開眼,看看蜀山門下得意弟子究竟實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