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姑娘……”胡不為終于說話了。一整個白天個鼓喉頓舌,到底已能簡單表達心情。他心里有許多感觸,有許多念頭,但要沖到口邊時,卻沒一個能成為完整句子。想了好一會,他才嘶啞的說:“多……多……多謝……你……了。”
秦蘇心中一澀,一抹苦笑現在唇邊。她沒有抬起頭,只輕輕說:“不用客氣,胡大哥。”
浸在水里的手掌,細長,瑩白,豐潤,在燭光下看來,通透得如同美玉一般。胡不為看著面前女子,如云青絲下,一截白皙纖長的柔頸,感覺著足上肌膚仿佛鵝毛拂過的溫軟滑膩,心中禁不住一蕩。
秦姑娘竟然給自己洗臉洗腳,這……是不是太過親熱了?雖然……朦朧深處,似乎這樣的場景曾經出現過……可胡不為現在是清醒的,他何德何能,敢讓這個姑娘如此對待自己?胡不為局促的掉開眼睛,假裝把目光轉到帳內去看兒子。
胡炭已經睡著了。但胡不為心不在他,目光只在兒子平靜的臉上掃過一圈,注意力又回到秦蘇捏著的腳掌上來。他一動都不敢動,眼睛也不敢落到秦蘇身上。心中如亂鼓急擂般只是想:罪過,讓一個未出閣的年輕女子這樣照看左右,這怎么敢當!秦姑娘的清白名聲可要壞在你手上了。
房中燃著的蠟燭一寸寸的短下去了。
房中兩個人誰都不敢看對方,誰都沒有說話。微微晃蕩的水響,給這靜夜廂房平添了幾分微妙的尷尬。便在胡不為神離魂合之際,秦蘇心中也是一番天人交戰。她在盼望著。
她盼著胡不為會用溫情的目光注視她,對她展顏微笑,跟她說讓人耳熱心跳的情話。她盼著胡不為會把手掌落到她頭頂上,摩挲她的頭發,撫平她長時以來的委屈和不安。
只要胡大哥有點表示就行啊,秦蘇不用他說出怎樣的海誓山盟,只要他稍稍表露一點愛意,甚至,他只要向白日里那樣,低聲的喚自己“情……情……情……”那時,秦蘇就會放下所有的矜持,放開所有的羞澀,投進他的懷抱中,暢快的痛哭,然后把自己完整的情感都毫無保留的吐露給他。
苦苦等待的訊息終究沒有到來。秦蘇咬著唇,隨著時光悄逝,她心中的期待也一點點沉落下去。
也許,現在還不是時候吧。胡大哥還需要時間來適應。
秦蘇嘆息一聲,給胡不為洗完腳后,又幫他揉捏筋骨。這個功課是每天晚上必須做的,胡不為長時不動作,四肢萎縮得厲害,躺了一天仍然沒有恢復丁點力氣。
頭,肩膀,雙手,雙腿。秦蘇雖然讓沉重的心事壓著,卻沒有馬虎了事,認認真真的,胡不為身上的每一個關節肌肉都不放過。胡不為看著她臉上專注的神情,心中極感過意不去,而讓一個年輕女子如此親昵的觸摸自己肌膚,他心中更感不安。秦蘇的柔掌在他肩膀和頸項上慢慢游移時,胡不為緊張得身子繃僵,快成木石之體了。
莊院外遙遙傳來唱更之聲:“天—色—陰—晦,明—日—有—雨——梆,梆梆——”
原來夜不知不覺已經轉深了。
夤夜之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外人會怎樣看?胡不為心中的不安更強烈了。
“秦……姑娘,不用……麻……煩了。”胡不為結結巴巴的說,呼吸急促,臉上一陣潮紅,他緊張的盯著秦蘇慢慢揉上大腿的手。“我腿……不……不……不疼。”
“不行,胡大哥。”秦蘇說,仍然沒有抬起頭。“你這么久沒站起來,筋肉都不象以前了,再不好好調理,怎能早日恢復?”
胡不為身子一陣微顫,秦蘇掌中的熱氣讓他心里有些莫名的燥動。這是個善良體貼的女子,胡不為怎能忍心讓她為自己而名聲受損!他歉疚的看著秦蘇:“好……好了,天這么晚,你……也……回去……休……息吧。”
秦蘇怔住了,她的手僵在胡不為膝頭上。把目光上抬,看見胡不為正飛快掉轉視線。
回去?回哪里去?
秦蘇猛然醒悟過來:是了……胡大哥剛剛醒來,還不知道自己一直跟他住在一間房里。自從他失去魂魄以后,秦蘇便成了他的貼身保姆,不敢輕離半步。白日照拂左右,晚上便守在榻旁,困了就和衣躺在他身邊。胡大哥當然不知道這些,可秦蘇是個女兒家,又怎能告訴他?
在一瞬間,秦蘇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卻不知該說什么好。胡不為胸口起伏,也不敢看她了,他的目光落在帳邊金鉤上,話中帶了一絲關切:“秦姑娘,好了……你別太累,快……快……睡去……吧。”
“嗯……”秦蘇只得低低應了,卻仍不起身。此時夜已深,卻讓她上哪里去?
胡不為并不知道這些,還在為自己耽誤了秦蘇的睡眠而歉疚。他擺了一下自己的腿,催促她:“走吧,快……去睡吧,太……晚了,不好。”
“他一直叫我秦姑娘,不肯叫我蘇兒……他要我避嫌……”秦蘇不說話了,心中的氣苦浸漫上來。這時她已經感覺出來了,胡大哥是在對她守禮。他到了這個時候,還對自己謙恭如昔。
“胡大哥,你……你……”秦蘇咬著唇想,“你還對我這么客氣……你一點都不記得那晚上的事。你忘了,我們……已經……已經……”
秦蘇低頭站起身來,快步走近門邊,拔開門閂跑了出去。
合上門板,清冷的氣息和濃重黑暗一瞬間便裹住了她的身軀。秦蘇立在廊柱的陰影里,一動也不動,兩行清淚悄悄流下。
是入秋了,秋雨帶幽寒。
在這冷寂的雨夜,有家的人都熟睡了吧。胡大哥趕自己離開……她該去哪里呢?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夜進三更,整個賀家莊都陷入沉靜之中,所有的使喚下人都進入安眠了。現在,滿院近百個人,恐怕就只剩自己一個人清醒著,還找不到歸所吧。
雨水無情,仍然長一聲短一聲的敲擊著蕉葉,“撲—撲—”的悶聲聽來如此枯澀和單調。檐下的鐵鈴被風吹動,也不時發出冰裂般的玲玲細響。風吹過,燈籠都搖晃了,黯淡的微光飄搖在空闊的庭院中,照不到三尺之外,看來也快要被黑暗吞沒。
好久,好久。
房里的燭火燃到盡頭,終于熄滅掉。
秦蘇感覺冷了,她慢慢攏緊雙臂,蜷著身子,背靠門扇一寸一寸的蹲坐下來。
滿院俱寂,惟余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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