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冰雪消融,萬木回春,蒼白的日頭變得越來越紅,熱氣也漸漸適人心意了。
三月。
四月。
人間芳菲銷盡,山林中百花才剛盛開。
這時的胡不為,法力比先前深厚得多了,疾捷術使動開來,速度極快。兩月之間從鄂州翻越數百里,穿過洞庭湖,來到鼎州。眼中所見的樹木,葉片越來越大,風物景色,已經和北方大有不同。
胡炭已經一歲半了,開始學會說話,他比同齡人要聰敏得多了。胡不為牢記著數月前西京蘇員外的話語,盼望兒子能夠入學致仕,日后金榜題名。在滿心熱切的同時,又怕兒子身無長技,被惡人欺負,便在兩難之中,他想出了一個好法子:讓兒子跟他記誦《大元煉真經》的法術口訣,一來權作啟蒙書本,二來,兼學法術,兩不相誤。
胡炭一開始很不情愿背書,但胡老騙子要達到目的的手段極多,摘幾個山桃,捉只松鼠,作為背書的獎勵。小胡炭懵懂無知,哪是老頭子的對手,每每被誘餌勾動,老實就范。如是,四個多月之后,不管他情不情愿,小腦瓜中已經記下小半本經文了。胡不為心下竊喜,更興致勃勃要教兒子習練靈氣,只可惜小娃娃畢竟太小,不能領會穴道和法術的奧義,只索罷了。
山中孤寂。胡不為也時常想起妻子和單嫣。
他心中矛盾非常。一方面,理智強令自己要對妻子堅貞,不要心懷綺想,但是,思緒卻由不得他,常在不經意間,腦中突然顯出狐貍精溫柔的笑貌。那個可愛的妹子,在他心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了,胡不為滿心焦躁,在自責過后,卻又懷著莫名的欣喜和期待。
時日在他這樣古怪的情感中又過去了一些。父子倆開始向西行進,這里的山嶺比北方又自不同,時常是險峻的高峰,有著斧削般的絕壁,山峰互不接連,各各獨立,中間錯落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峽谷。樹木也比先前的要稀疏了,開始出現子京樹、粗榧樹、高山榕這些奇怪的樹種,迷蒙的霧氣纏繞在林木之間,終日不散。
父子倆行路更是辛苦。山路崎嶇陡峭,盡是圓滑的石塊,覆滿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下去,萬劫不復。胡不為不敢大意,把疾捷術提到十成,輕輕落腳,慢提慢放。這般行進了五天,終于走到鼎州外圍。
這一天夜里,胡不為和胡炭在一處山崖下歇宿。夜風如潮,一波又一波撞擊著崖上石壁,發出沉郁的聲響。山中蟲鳴切切,喧鬧得很,許多禽獸也在夜色中發出不知是喜是悲的叫喚。胡不為安頓完胡炭,也躺倒下來默想心事。
‘嗚——’峰頂崖壁有猿猴凄厲哀婉的啼嘯。它們也感到山風的冰冷了吧。胡不為沒有聽見那些可憐畜生的叫喚,心思悠悠,又轉回了那個熟悉的小山村,回到那個讓他魂系夢牽的家。
畢竟是行了一天的山路,躺下不多久,疲累便徹底俘獲了他。胡不為鼻息沉沉,腦中景物飛快變幻,片刻,如同浪潮般,家鄉稔熟的風物綿綿密密不絕而來,涌進他的腦海中。
小軒窗,薔薇花。
明亮的陽光從窗格投射,落在窗前的小木桌上,一把菱花銅鏡,一只紅木梳子。
那張臉在看著他微笑。眼波流轉,里面閃動著欣喜和溫柔。
是她么?真的是她么?胡不為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怔怔的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夫妻倆就這樣無聲的對望,彼此的心情就在對方目光中讀出來了。于是,眼眶紅了,眼睛濕潤了,一些東西不受控制,慢慢的潤出來,順著面頰淌下。
良久。
凝固的時間慢慢化凍了,趙萱含笑說出第一句話。
“不為,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好好……看著我們的兒子。”妻子說,她美麗的臉龐分明蘊著哀傷。“我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再也看不到你了。”她笑了一下,一大滴晶瑩的東西卻從長長的睫毛下滴落下來。
胡不為哪里想到她竟是來訣別的?“不要!”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的叫道:“我等了一年,才看到你一面,你哪里都不要去!我不能讓你再離開我!”
“不為,”萱兒阻住他的話,仍然微笑,笑容中是無奈和悲傷:“生死各有天命,不能強求。我們已經陰陽相隔,你應該看得遠一些……”
“不行!我不放你走!不能讓你走!”胡不為幾欲瘋狂。他等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才等到夫妻相聚的這一天,怎能讓她再離開自己?他踏上前去,把那嬌柔的身軀攬入懷中。
趙萱沒有阻攔。卻在胡不為耳邊留下一聲輕輕的嘆息。
“不為,你要好好保重,我……真的走了。”
胡不為看著懷中妻子慢慢變得淡了,變得透明,那凄絕的面容就要化成煙氣消失。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他瘋狂的去抓妻子的手臂,然而卻只是徒勞。
一絲絲的白霧從他懷里升騰,向遠處飛去了,妻子已經不見。
“不為,看好我們的兒子。”那語音如同飄渺的云氣,遠遠傳來。
胡不為目眥欲裂,使盡全身力氣發出叫喊:“不要走!”
“萱兒!萱兒——”
他從夢中驚醒過來了,才感覺到兩頰冰冷,已被淚水沾濕。
這夢境何其真切,竟如當真發生過一般。胡不為心中震抖,依然清晰的記得妻子臨走時絕望的面容。“幸好只是做夢。”他在心中安慰自己:“這不是真的。”
然而不知為了什么,這安慰的話此刻變得非常蒼白,胡不為仍然無法忘懷夢中的驚悸。也許,是夢境太過真實的緣故吧。
一只小手從身邊伸出來,輕輕搖了搖他的肩膀。
“爹,你又夢見娘了?”
胡不為點點頭,把兒子抱了過來,輕輕撫mo他的頭頂。小胡炭被他的叫喊驚醒了,睜著一雙大眼睛,注視他的面龐。
“娘去哪里了?為什么不跟我們在一起?”
胡不為心口一痛,險些又流下淚來。他回答兒子:“娘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過幾年炭兒就會看到她了。”
“噢。”胡炭應了一聲,低頭思索,他小小的腦瓜里,也不知道娘為什么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娘為什么離開我們?是覺得炭兒不乖么?”他問胡不為。
“炭兒很乖,娘疼你還來不及,怎會怪你。”胡不為說著,想到妻子到死都沒能看到兒子一面,不禁鼻中酸楚。天妒紅顏,厄運竟然如此垂青這個柔弱的女子,這世道何其令人憎惡?!
夜色仍然很濃。天上墨云堆涌,將月亮深深埋藏起來,胡不為不知道刻下是什么時辰了。一番驚夢,攪得他心亂如麻,再也睡不著覺,索性爬起來,帶著兒子走出崖洞。
遠處是綿延的山脈,在深藍的天幕下浮凸。樹林的輪廓和也和黑色的山巒一樣,形成一道道曲線蜿蜒起伏。
“也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矩州。”胡不為嘆了口氣。從家鄉出來,已經一年半了。愛妻在地下已等了許久。或許,是她思念在世的父子倆,所以頻頻托夢過來吧。
峽谷入口傳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似乎有人累得精疲力竭,一邊走一邊喘氣。胡不為心中一凜,收回惆悵,把目光投向那邊。夜色中看不真切,只看到幾團黑色之物正快速走來。
是熊。一頭母熊帶著兩頭小熊走過洞前,想是正在覓食途中。它突然聞到了生人的氣息,警覺的站立起來,鼻頭抽動,喉頭發出低沉的咆哮。
胡不為毫不在意。在山林行走多日,他遇上過許多猛獸,別說是熊,老虎豹子也打死過幾只了。
“嗚呣—”母熊不安的叫了一聲,兩只小熊趕緊躲到它的身后去了。胡不為并不想傷害它們,眼下還不覺得饑餓,何況,見到這樣帶著幼崽的野獸,他也不忍心下殺手。同是天地生養的生靈,它們也有母慈子孝,也有通人性的一面。
譬如西京的那只猴子,小猴兒被踩死后,母猴心中的傷痛,料想也不比失去兒子的人類母親輕多少吧。還有烏鴉,知道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寧肯自己挨著饑餓,也先把年老的父母給喂飽了。
誰說畜生無知?這些令人動容的事情難道還少么?
胡不為嘆息一聲,轉身走向崖洞內。
然而,他一動作,母熊便理會錯了。它簡單的意識里,哪里想得到竟有人會不愿傷害它?保護幼子的本能讓它把敵人的每一個動作都當成了危險的挑釁。它怒嘯一聲,猛沖過來,速度快逾奔馬!
胡不為吃了一驚,聽得身后怒響,已然躲避不及。倉促間生生擰轉身子,母熊的一爪已擦過他的后腰抓過去了,帶走幾縷肉片。胡不為又驚又痛,來不及思考,聽得母熊咆哮,第二抓又當頭壓到。
“砰!”百忙間,他后仰下來,后背頂到了一塊突巖上,好不疼痛!
那熊狂性已發,一爪擊空過后,又把目標轉到了胡不為身前站立的小胡炭身上。這下子,胡不為再想不動手已不可能了。眼看著那團黑影正向寶貝兒子迫去,胡不為嚇得心臟直欲跳出腔外,血液驟涌,全身的靈氣瞬息聚到胸口。
“破!破!”胡不為聲嘶力竭的叫喊。
兩團碩大無朋的烈焰呼嘯著沖過去了。不再是以前虛弱的紅黃,而是明亮的白色。宛若兩道火流星穿過黑暗,眩目的光芒在一瞬之間把巖洞照得亮如白晝。胡不為經過數月的專心修煉,又服下了幾枚妖怪內丹,此時的功力豈是當年所能比擬?
“轟!轟!”兩聲沉悶的聲響,兩發火球一中腰椎一中頭顱。那頭倒霉的大熊腳爪還未碰上胡炭,便被擊斷了腰椎,腦袋也脫離脖子。沖擊之力更將它數千斤的軀體轟擊到**丈外!
一擊之威!如斯驚人!
但此時的胡不為渾不以此為喜,他心中只有懊悔和恐慌。好險!只差一點,他的寶貝兒子就要傷在巨熊的掌下了!那可如何使得!兒子的一根頭發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他自己寧愿死上百次千次,也不要兒子有絲毫的傷損。
若是……剛才大意一些,竟然教小胡炭遭了傷害,日后到地下可怎么跟孩子他娘交代?!
胡不為雙腿顫抖不已,沖到胡炭面前,一把將他摟入懷里,慌亂的查看。“炭兒,你……沒受傷吧?!你沒事吧?!”震驚之下,胡不為喉中已經哽咽了。
“爹,我沒事。”小娃娃膽氣極壯,雖然險些就要遭難,竟然不覺害怕。這一點,可比他爹強得多了。
“沒……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胡不為語無倫次,但覺心臟仍然跳得如同快鼓一般。
巖洞之外,兩頭小熊‘呦呦’的悲鳴,圍在母熊的尸身前轉動。它們還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吧,許是在叫:“娘,快起來,起來……”
小熊不過五六個月大,沒有母親的照拂,只怕也活不久長了。
胡不為等到心情平定下來,又為母熊的殞命感到惋惜起來,他把兒子抱在懷里了,緩步走出洞外。兩頭小熊眼中閃著恐懼,逃開兩步,卻又不肯舍母親而去,仍一聲長一聲短的叫著,聲音凄慘之極。
萬物戀母,總是不變的道理,兩頭小熊吃了母親數月的奶水,早就依賴它愛戀它了,雖然看到胡不為滿含威脅,卻仍不肯獨自逃離。
地上,碩大的熊頭浸在血泊中。腔中流出的黑血把地面都染濕了。胡不為看到母熊眼睛仍然大睜著,也不知是帶著悲哀還是不舍。它也是個母親,它到死后,定然還記掛著尚未獨立的兩個兒子吧。
這么死去,它定然不甘之極。
然而,有什么法子呢?命運有兩條道路,一條向著平安,一條向著舛難。它偏偏被死亡的那一條選中了。
真的很不甘。胡不為甚至能感受到它臨死前的惦念。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蒼天之下,有多少人是生活得心甘情愿的呢?就是他胡不為,也不正是被逼迫到這樣絕望的道路上來的么?除夕之日,舉家被人屠戮,然后,帶著未滿月的幼子四方奔波,這樣的日子,距離他心目中美滿的生活不知要差上幾千萬里!
他胡不為當然也很不甘心。
再想想,苦榕,這個曾經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難道也不是活得不滿之極?誰也不想臨到快入土了,還孤身一人在天下闖蕩吧。胡不為又想起當日柔兒被蠱蟲傷害,苦榕眼神中那樣悲傷的絕望的眼神。是的,苦榕活得也很不如意,他也很不甘。
還有,妖怪妹子,單嫣。
十五元宵節,那晚上的情景就如發生在昨日,單嫣滿含淚水,邊走邊回望,她很不愿意就這樣離開自己的啊。可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讓這個法力高強的妖怪,竟然不得遂自己所愿,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呢?
天下之物,似乎都活得很不如意。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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