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胡不為看到兩邊的土筑圍墻,忽然謀得一計,趁二人激烈辯論之時低頭暗念沉土咒,一通“山神土地,持槌將軍,騰天倒地,驅石奔云……”咒語過后,將兩面的土墻都激活了,找準了時機,大喊一聲引開他們心思。隨即發動御土術來,十余支大土柱盡打在兩人身上,竟然一舉奏功。在二人心神大亂的時候,撒腿就望外沖去,拐過了前面巷道,忽奔左忽跑右,盡揀那些看來有人居住的地方躲避。
師兄弟二人不及防之下中招,急切間護住了頭臉,把所有土柱都用胸腹受了,雖然疼痛難當,卻絲毫沒有受傷。過不多時,泥塵散盡,土柱盡碎成齏粉落到地面,此時胡不為卻早逃得遠了。
二人哪肯吃這啞巴虧,怒吼連連,也不顧面上許多黃白泥粉沾染,氣急敗壞追蹤下去,務要將那狗頭騙子捉到,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瀉心中憤恨。
他兩人腳力甚快,一頓猛追,頃刻間趕過十數條巷口。四面查看之下,哪里還有胡不為的影子?倘若此處是條平川大道也還罷了,胡不為腳力再快,抱著一個孩兒終究也跑不了多遠。偏生這是個貧民雜居的地方,沒有什么平整好路,許多土房磚屋東一間西一間的立著,三間聚一落,五戶成一巷,曲道彎徑如蛛網一般,橫七豎八交接延伸。
在這樣的地方尋人,不啻于大海撈針。二人憋了一肚子火,挨條小路尋了一遍,問了幾個居民,可是人人搖頭,均說沒見著什么抱著孩兒的中年漢子經過。胡不為便跟突然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二人沒法子可施,四目相對,想到到嘴的內丹又跑沒了,俱都懊喪無語。正自失落間,忽聽見前方不遠處一陣嬰兒的啼哭,似乎便是那狗頭騙子兒子的聲息。哭音才一響起,轉瞬又低下去了,顯然是有人故意用手掩蓋了嬰兒的口鼻,不讓他出聲。若不是刻意躲避,又何必這般做法?
二人又驚又喜,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發足向前追去。
那哭喊的聲音,果然便是胡炭發出的。
胡不為逃脫了死巷,在矮房土墻間七拐八拐的,轉得昏頭漲腦,不辨西東。料想那土柱阻不了二人多久,片刻間他們便會追來。當下強忍了手足的酸麻,抱著胡炭發狠狂奔。約摸一袋煙后,果然聽到后面折巷中靴聲橐橐,兩個惡人一同追來了。當下魂飛天外,抱著胡炭,就近窩在一處豬舍內,佝腰貼墻,不敢稍出聲息。那二人粗略掃過豬圈一眼,不查有異,又奔去遠了,他才又起身,另尋別路逃跑。
躲躲藏藏跑了一段,來到一間土屋前,看到一個婦人正在門前土坪采桑葉,坪上攤著幾面大竹匾子,許多黑灰細小之物在內蠕蠕而動。原來這是一戶養蠶人家,主人正在采集桑葉飼春蠶。轉頭間,見那婦人一臉驚愕看向自己,胡不為尷尬一笑,待要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正琢磨間,懷中的胡炭卻猛然哭叫出聲來,也不知為的什么緣故。這孩子倒也奇怪,剛才從死巷一路跑來,崎嶇顛簸,他安安靜靜的,不妨害他老子專心逃命。眼下跑到這和平所在,他倒放喉大哭起來了。分明存心禍害他那糟糕老子,再勤練一下腿腳奔跑功夫。誰說只有紅顏才是禍水?這小綠臉蛋也一樣是壞水。
胡不為大罵倒霉,一顆心直要跳出嗓子眼來。怒目瞪了胡炭一眼,狠不得將他脖子掐細了。眼下未離危地,兩個惡人就在左近,聽見啼哭聲焉有不追來之理?魂飛魄散之際,趕緊用手捂住了害人精的嘴巴,心中暗暗叫苦。
正在進退不得的當口,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從左側數十丈外傳來,轉眼便要來到近前。那兩個該死的惡賊如附骨之蛆,果然聞聲追來了。倉皇之下,哪想到其余,躬身沖入屋內,看看右側墻壁一座梯子搭在閣樓之上,來不及細想,手足并用爬了上去,蜷在一座廢舊的織布機杼后面,閉眼默祝,暗求神靈保佑。
師兄弟兩來得好快,胡不為剛藏身下來,他們已追到門前,不見他父子兩蹤影,便又直追下去。但不多時,又回轉過來了,到門口問那采桑婦人。
胡不為心中‘砰砰’直跳,半屈身子,一手捂住胡炭嘴巴,轉頭尋找脫身之法。這閣樓極低極矮,站直了都不能夠。頭頂是幾面厚重木板搭成的承塵,料想自己抱著孩子也頂不動它。再看前后左右,除了正對著門一面,其余都是墻壁,連個通氣窗口都沒有。不由的心中絕望。他在閣樓上,距離不近,外面三人的對答一點聽不真切,只有那師弟的嚴厲聲音高一句低一句模糊傳來。這鹵莽蠢人不知問話之法,一味蠻干,聽來似乎在嚇唬那婦人,要她指點胡不為的逃跑方向。想來那婦人不是什么好漢硬骨頭,與自己又沒有半點干系,自不會犯險替人遮掩,只怕馬上就要提供線索。
胡不為心跳愈速,片刻后兩人把自己擒住,少不得要一頓暴打。若是發了狠,將自己父子殺了也說不定。思慮及此,心中一寒。低頭間,看見胡炭眼淚汪汪,小臉憋得通紅,不住的揮手蹬腿,一只腳蹬進了自己懷里,將衣襟踢開一個口子。
一個黝黑之物露了出來。那正是藏著蜈蚣內丹和鎮煞釘等物的油布包裹。
便是為了這粒小小內丹,門外兩人才如此窮追不舍的。本是無意中得到之物,哪知今日自己竟因此成為別人獵殺對象,當真是冤天之大枉。胡不為又急又怕,正做沒理會處,耳中聽那師弟忽然拔高聲音喝道:“……我便不信他逃得這么快!剛才分明便在這里的,怎的一忽兒便沒了蹤影?!定是你在撒謊!不老實說出他的去處,老子砍下你的腦袋來!”說著,‘嗆啷!’一聲,拔出長劍。
那采桑婦人倒有俠義心腸,肯替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遮掩。想來她騙那師兄弟二人說不曾見過自己,那二人卻偏偏不信。胡不為心中稍感寬慰,一時又替她擔心起來。門外二人可非良善之輩,說要砍她腦袋,只怕當真說得到做得到。這兩人無法無天,光天化日之下都敢當路劫人,猖狂得很,這里地方偏僻,居民又少,殺上個把人再逃跑,誰也奈何不了他們。
心中思緒如紛亂雪片一般,眼看那女子為自己身陷性命危難之中,甚覺過意不去,既感她的仗義,又愧自己的懦弱。一時想鼓勇沖出門外,獨力斗那二霸,便是讓人砍死了,也別要讓他們傷了婦人。一時又想跳將出來,嚴詞正義斥責,讓他們知道理虧,羞慚離去。但每次欲下決心之時,熱血只沖到額際,還沒到頭頂便又退回了。他素來膽怯怕事,當此性命生死的關口,一時哪易便下決定?
心中如急火煎熬,喉中干澀非常。心中只道:“怎么辦?怎么辦?出去?還是不去?”一瞥眼間,又看到懷中的油布包裹。腦中憶起早前二人的對答來。這蜈蚣內丹似乎有增加人功力的好處,吃下便能增長三年功力。卻不知他胡不為吃下去以后會有何變化?長得三年功力……他長三年功力便能怎樣?能不能與門外的兩個惡賊斗上一斗?電光火石之間,腦中迅疾無倫的轉過許多念頭,數月前家破人亡之慘,單嫣被惡道人肆意ling辱的許多情景又浮上心來。仔細想來,這許許多多的苦難災害,皆可歸因于一處:自己法術太弱,沒有保護家人周全的能力。
若是自己早年痛下苦功修習法術,學得一兩樣厲害武功,那三名黑衣人又怎能輕易奪去趙氏三人的性命?自己和單嫣聯手拒敵,烈陽的卑鄙毒計又怎能得逞?江湖如此兇險,天下如烈陽、如那幾個黑衣人這般奸惡貪婪之徒正多,自己護著一個幼子,千里迢迢去尋活命寶丹,若是法力低微,連自保都尚不能夠,卻又如何能夠帶得寶貝如愿歸來?
正如門外二人,覬覦自己身上寶物,便不擇手段的逼迫搶劫。看眼下這等情狀,若讓他們抓住了,他胡家父子兩必然無幸。兩人欲念如熾,抓住自己以后決不會只滿足于只要內丹的,看到鎮煞釘,必然會下手奪去。他胡不為沒了釘子,又有何能力再去殺犯查奪取還丹?
一時亂想紛繁。但心中一個念頭卻逐漸清晰明朗起來,便是:他胡不為必須變得更強壯,法術更厲害,才能存活在這亂世當中。單嫣說的詩詞未嘗沒有道理,天下萬物,俱為銅丸,每人每物受苦正多,又何必再互相折磨?只是這數月來經歷,他胡不為已知道世間正道頹廢,銅丸們不知其苦,樂于互相擠壓傾軋,孜孜不倦陷害往來。一粒銅丸想要立身天地間,需得不斷磨礪,使自己更強壯些,更耐得住沖擊碾壓。若是銅丸瘦弱無能些,別說要脫出天地銅爐熔煉,便是壓在這些銅丸當中,擠也給擠死了。
反復思慮之下,心意已決,當下一只手抽出包裹,解開了。取出那粒烏黑發亮的蜈蚣內丹來。便在此時,聽見那婦人哭喊道:“痛死了!……我說,我說,他望……去了……”胡不為一驚,她到底抗不住折磨,把自己的行蹤給招出來了。形勢危急,厄運頃刻就到,再不下決定怕就晚了。當下長呼一口氣,暗道:“罷了,形勢所逼,胡不為今日不得不拼死出去,只為爭得一線生機。若是老天憐我,便給我留下活路,不然……不然……我胡家滿門,也就這樣完了吧。”眼一閉,將那細小之物扔入口中,咽了下去。
那物又苦又腥,順著咽道滑入肚中。
門外那婦人披頭散發,坐倒在地大聲號哭。師兄弟倆得了消息,著急追捕胡不為,倒不十分難為她。當下便欲舉步。哪知巷道深處一陣急亂的鑾鈴聲響。三人舉目看時,卻見一隊騎兵得得策馬出來,轉過彎道,剛好看到了這一幕。‘勒!’的一聲,十余騎齊齊停住了。三人看得明白,那十余個官兵甲胄鮮明,滿臉酒色之氣,腆胸疊肚騎在馬上,傲慢蠻橫態度盡現。這正是西京城的巡城兵士,眼下城中頗不安寧,他們奉了留守大人的命令,正在各處街道巡查,卻剛好碰上采桑女子被兩名術士欺侮。
那首領模樣的軍士喝道:“你們是干什么的!這女人怎么會哭!?”師兄弟二人哪答得出來,瞠目結舌,相對無語。便在此時,那女子張嘴大喊:“大爺救命啊,這兩人是強盜,想要非禮我,搶我東西!”那軍士眉毛一軒,吩咐左右:“給我拿下了!”
當下兩名騎兵跳下馬來,手拿繩套,便欲綁縛二人。師弟是個直性子,身懷厲害法術,也不怕幾個官兵來惹麻煩。只嘿嘿冷笑,只等二人過來行動時便放手開打。幾個官兵鎮日沉湎酒色,狐假虎威,當真動手便是再來十人也不在話下。
哪知師兄搶前一步,抱拳笑道:“將軍且慢動手,我們二人不是強盜,只是追拿妖怪經過這里,向這位大姐問話罷了。”
那軍士首領道:“胡說!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妖怪?!你別要信口開河!”話是這般說,一張胖臉也早變成青天白日,雙手攥緊韁繩,不住的四面張望。卻不知他因何事對“妖怪”二字這般害怕。
那師兄甚是識趣,點頭應答道:“是是是,將軍說的極是,不過小的適才在妖怪身上搶到這個東西,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眼睛明亮,見多識廣,定然知道它的來歷。”說著,躬身趨前,將一個黑布小包遞了上去。
那軍士將包裹打開,低頭一看,登時眉花眼笑,連聲道:“好!想不到在此地遇見你這樣的良民。馬勇,丁三,你們回來。”
那農婦哪知他們搗了什么鬼,眼看這官差老爺瞬間態度大變,對兩個惡人突然親熱起來,全然摸不著頭腦,又放聲大哭起來:“官老爺啊,你可得給民婦做主啊,這兩個強盜欺負我,你看你看,他們把我抓的……”說著,將一支左臂伸出,擄了袖子,但見兩道紫黑的印痕赫然其上,卻是那師弟逼問胡不為行蹤時下的狠手。
那軍士眉頭一皺,待要說話,卻聽那師兄說道:“將軍,適才我們看見這婦人與一個長毛妖怪說話,追過來后,那妖怪便不見蹤影了。我們疑心她與妖怪有甚么聯系,便下手逼問她,可惜什么也沒問出來,望將軍明查。”他年紀較大,對江湖世故也遠比他師弟懂得要多。深知民不與官斗的道理。雖然憑著二人法力,將這十余個草包收拾干凈并不費事。然則當此大亂之時,官府嚴查。若要被不相干的人漏逃出去報官,那師兄弟倆從此也不用再行走江湖了。西京是當朝重鎮,奇人異士所在多有。便在府衙之中,學會法術武功的能人也頗不少。惹了他們,那真是初一十五都不好過的。眼見這幾個官差雙目昏昏,肚腩肥大,定是酒氣財色通統喜歡的人物,于是便將二人的盤纏都奉了上去,果然,那官差口風立改,將二人從強盜身份升格到良民了。
那軍士聽了他的話,想也不想,當即喝道:“丁三!你快把這個串通妖孽的女人綁了!自己干了壞事,反倒誣告良民。給拿到大牢里去,竹簽板子伺候,看她招不招出妖怪來!”這些人作威作福,草菅人命,這般顛倒黑白之事從來也不知做了多少,又怎會以此為意。當下兩人如狼似虎,不顧那女子的凄厲叫喊,用粗繩捆了個嚴實。臨了,又用破布堵住她的嘴,不讓她放聲哭叫。可憐這好心女子,滿以為看見官差便遇到了救星,哪知天道不良,人心日下,金銀之力已遠遠勝過天理公道。幾個官差收了賄賂,竟然反而對她下毒手。人世濁惡如此,豈不是叫人感嘆?
師兄甚是滿意,又向那軍士道:“將軍果然目光如炬,這妖婦還有一個同黨,卻不知被她藏到哪里了,那人身上似乎帶有許多偷來的財寶……”話沒說完,聽見后面土屋里‘嗵!’的一聲悶響,又有一陣孩子的哭叫聲。片刻,看見胡不為抱著胡炭搖搖晃晃出來,面上紅得似要滴出鮮血。不住的大口喘氣。
師兄弟二人大喜,齊聲歡呼道:“便是這個小賊了!”便要沖過去拿他。哪知那軍士聽他說這人藏有財寶,貪心大起。呼喝一聲:“你們二人停了!這人是官府追捕的犯人,不勞兩位動手,馬勇,你們把他擒來,跟這女人一起押入大牢,嚴刑伺候!”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