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四番外篇
農歷三月初一,清明節。
一大清早就下了雨,淅淅瀝瀝的,夾雜著春風。
如絲如霧。
遠處的樹木,房屋……甚至于人們,都虛無起來。
張居齡從容不迫地吃完早膳,坐馬車去衙門上班。
作為一朝的首輔大人,他幾乎沒有休息的功夫。
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好在,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疲累。
路上,樹鳴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開口:“主子,今日咱們要去給少夫人掃墓嗎?”
主子一聲不吭的,他總要問一聲,也好準備著東西。
他是貼身伺候張居齡的小廝,一般都是和馬夫一起坐在馭位處,偶爾也會代替馬夫行駕駛之責。
張居齡停了一會兒,聲音淡淡地:“……再說吧。”
妻子走了十年,一次都不肯入夢。
……是還在恨他嗎?
樹鳴“嗯”了一聲,卻不相信。
主子哪一年沒有給少夫人掃墓?
不過又是不由衷……他還是提前準備著吧,別臨時又用上了,犯著急。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
張居齡上午去乾清宮見皇上,討論歷年來黃河水患的問題。
下午去在建極殿批改奏折。
樹鳴瞧著差不多申時了,趁著給張居齡遞茶水的時候,提醒道:“主子,外面還下著雨,天黑的也比較快……咱們今兒得早點回家。
不然,路就難走了。”
張居齡拿毛筆的右手頓了頓,再下筆就暈了墨。
他轉身去看樹鳴:“去準備祭祀一類的東西。”
樹鳴笑瞇瞇地:“屬下早讓人備下了,就怕主子您臨時有需要。”
怎么樣?
他猜想的果然準確。
張居齡沒有吭聲,卻放下毛筆,出了書房,往門外走。
樹鳴緊跟其上,又給張居齡撐開了雨傘。
主仆走到午門時碰到了顧暖,他也剛從工部出來,身穿緋色孔雀補子,帶五梁朝冠。
已然是朝廷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了。
顧臨從刑部致仕后,顧暖聰明踏實,又有岳家一路的提攜,反而是顧家最有出息的了。
顧暖先拱手行禮:“張首輔。”
顧家和張家雖然是親戚,但妹妹一死,又沒有留下孩子……這點親戚情分早就淡泊如紙了。
權利都能改變人心,還有什么是不能改變的?
“你這是?”
張居齡停下了腳步。
“工部也沒有什么事情。
所以,我要回去陪母親給父親掃墓……”
張居齡“嗯”了一聲,不再問什么,抬腳上了馬車。
顧暖目送著張居齡的馬車遠去,也回頭走向自己的馬車。
書榮跟在他身后,“首輔大人的面容看著還是很年輕的,兩邊鬢角卻雪白一片……真是奇怪。
奴才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書榮是顧暖的貼身小廝。
“管別人做什么。”
顧暖冷聲道:“張首輔也是你能背后議論的。”
張居齡這幾年大刀闊斧的推行新法,其手段之高明、狠厲,聞所未聞。
雖然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朝堂內外的一些惡俗風氣,但得罪的人也是數都數不清。
無論是誰,只要敢擋他變法的道路,一律神擋殺神、佛擋弒佛……
妹妹還在世的時候,也沒有見他如此的不近人情。
就好像妹妹一死……什么事情都無所謂了。
雨一直在下,不大也不小。
一到京郊,張居齡便下了馬車。
步行至妻子的墓碑前。
張家的祖墳是張恒死后才遷過來的,修建過幾次,都是用泥灰巖澆筑的。
大大的門樓,十分氣派。
張居齡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妻子的墓碑,用袖子去擦雨跡。
樹鳴要上前去撐傘,卻被他擺手制止了。
“晗兒,我又來看你了……”
張居齡蹲下,把瓜果糕點一應擺上,又倒了兩盞酒。
“你在那邊……過的還好嗎?”
張居齡端起一盞酒,和另外一盞碰了下:“我日日都給你送錢,你有收到嗎?”
他每到子夜都會親自燒疊好的元寶給顧晗。
上面清楚地寫上妻子的名字,他堅信只有這樣,送給妻子的錢才不會被別人搶了去。
“陰間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只管去買,別怕花錢……”張居齡喝完了盞碗里面的酒,又倒了一盞:“會有人欺負你嗎?”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說:“我記得去年清明節時,給你燒了許多紙制的護衛……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只管打過去。
誰都不怕他們。”
樹鳴聽的心酸,偷偷別過臉去。
少夫人一死,主子的日子就過的人不人、鬼不鬼了……雖然以前少夫人在時過得也不算好,但主子每天都是精神飽滿的。
現在呢,只剩下漠然的冰冷了。
“……若是他們也打不過……”張居齡頓了頓:“你就用毛筆一一地記下名字,等我過去了,好好地收拾他們。”
酒壇子很快就空了,張居齡起身要走:“晗兒,我先回去了。
抽時間我再來看你……”他走了幾步,又開口道:“你若是想我了,就過來我夢里一遭吧。
讓我也看看你。
這么多年了,總是想的慌。”
張居齡說完,又轉身看了一眼顧晗的墓碑,才抬腳離去。
他才走幾步,墓碑旁邊的一棵槐樹,新開的翠綠枝葉便落了一片,剛好掉在顧晗墓碑前的盞碗里。
酒水泛起了幾縷波紋。
很輕,很淡。
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晚上,張居齡照舊和往常一樣,去書房給緊急上奏的折子批完注語才回去秋闌閣。
錫箔紙和剪刀已經準備好了。
他手法熟練地拿起一張,幾下就疊成了一個金燦燦的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