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子的表情看上去有一些奇怪,動了動嘴唇,像是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有說。
舊人類想要進化成為新人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末日來臨之時,這種進化主要靠命。有人注定會被上天選中,成為新的基因與能力的所有者;而有的卻仍舊保留著人類原本的脆弱特性,在度過末日時便格外的難捱。
如今末日已經結束,這種分歧靠著血緣更深地留了下來,已經無法改變。
他知道,面前的哥哥是個不折不扣的舊人類。
這定然是個無法完成的誓。可他卻并不因為對方欺騙自己而心生憤怒或不悅,他微微側過頭時,能看見青年被燈光勾勒的十分柔和的側面——從清晰可見的上翹的睫毛到稍稍張開一些的柔軟嘴唇,好像都被籠在光里,蒙上了一層淺淡的光澤。
商陸盯著這側面,許久之后才移開了目光。
他在凌晨時仍舊先起身,悄無聲息下了床,拉開了房門下樓。走下樓梯,商陸的心忽然微微一咯噔,他盯著自己房間的門,門已經開了。
他爸就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盯著他。
“……”
男孩的手將門框抓的緊了些,面無表情與他對視。
“上哪兒去了?”
商父說,在地上狠狠地吐出一口痰,一雙狼眼里頭發著讓人膽寒的光。他到底是個新人類,身上的肌肉也鼓鼓囊囊,大臂十分健壯,商陸聞到了還沒完全消散開的酒味兒,出乎意料,男人這一晚好像并沒帶人回來。
他簡短道:“出去了。”
“出去了?”商父冷笑一聲,抱著雙臂,站起來走近兩步。他忽然抬起腳,狠狠沖著小孩膝蓋骨踢了一腳,“門口根本沒你味道——說實話,上哪兒去了?”
狼的鼻子也異常敏銳。男孩硬生生扛下這一下,臉色沒變,道:“跳窗出去的。”
好在商父并沒完全質疑他的話,盯著他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出別的來。在得到這個回答后,好像若有所思地哼了兩聲,又踹了他兩腳,便讓他趕緊滾去做飯。商陸在走進這一層公用的狹小廚房時,還能看見他爸的身影在窗邊來回打轉,像是在嗅聞什么。
商陸微微呼出一口氣,飛快把上衣掀起來,用水管里涌出來的涼水將背上的藥沖掉了。
水很涼,與昨晚為他上藥的青年溫熱的手指全然不同。他的脊背因為這樣的溫度而微微哆嗦,泛著點紅色的藥水順著脊梁骨流淌下來,被他飛快地扯了塊布擦了個干凈,隨即拿過一瓶香油,打開了。
香油濃重的味道很快把藥水味覆蓋的干干凈凈,男孩在廚房中確認了幾遍自己身上不再有遺留的味道,這才走出去。
他們吃飯,是在房間簡單支起來的小桌板上。桌板上頭墊著幾張報紙,商父吃的呼嚕作響,嫌棄飯菜咸了,又打了幾下。這都是家常便飯,商陸一聲不吭受著,知道若是反抗,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打,在逃不開的情況下,不如安安靜靜受著。這樣只是短時間的發泄,幾分鐘便會結束,他還有時間、有可能,再在男人外出時,偷偷再上一次樓。
吃完后,商父把碗一推。
“快點兒。”
小孩站起身,把兩個碗收了,到廚房里頭去洗。廚房在走廊的最盡頭,透過窗子能看見下頭的街道。洗著洗著,他的目光向下瞥去,手便慢慢頓在了原處。
青年正蹲在街旁,摸著一只流浪貓的頭。那貓拱起脊背,在他的手下蹭來蹭去,從他那兒得到了些吃食,為此而心滿意足。
杜云停的手覆在細密的貓毛里,臉上都帶上了些笑。狼崽子的手扶上了窗,微微探出頭,看著這一幕。
青年的腳下踩著斑斑點點的光斑,衣服領口微微有些寬大,笑的很溫柔。風好像停止了,他頭頂的樹只微微抖動著葉子,于是那些光斑隨著輕微晃動,像在彈跳著奏響一曲清新的歌。
半晌后,商陸的手悄悄地抬起來,也摸了摸自己的頭。
他聽見了自己口中溢出的一聲嘆息,隨即低下頭去,重新盯著油膩的碗。外頭是商父大聲的罵罵咧咧,惹得走廊上住的其他幾個住戶打開門,高聲抱怨。
“有完沒完了?關門行不行?”
“一天到晚……”
碗撞在鍋里,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商陸沒有再把頭抬起,任憑無形的手重新一把把他拉住,拽回到這臟污不堪的現實中來。
他在這一天晚上,沒有再向樓上去。
得是個結束了。若是哥哥走了,他總得再靠自己。——他不能指望著青年永遠住在他樓上,和他一樣在這種陰冷潮濕的房子里頭被困一輩子。
青年明顯有些擔心,罕見的一大早便出現在了這一層。商父還沒醒,只有商陸自己對著水龍頭在搓洗衣服,再一扭頭,身后頭已經站了人。
“傷好了嗎?”青年輕聲問,“昨天怎么沒過來?”
商陸并沒說原因,只道:“好了。……謝謝哥哥。”
“不用這么客氣。”
杜云停在他面前,難得有了些手足無措的感覺。在那一晚上,他原本以為,小孩的心防已經完全打開了。如今才知道,原來不僅沒有打開,反而比之前更重。“早飯,我給你帶過來了。”
飯盒被放在旁邊,男孩仍然垂著頭,額發遮住了眼,看不出來究竟是什么樣的神色。
“多謝哥哥,以后——就不用麻煩了。”
杜云停一愣。
“嗯?”
外面忽然響起了商父的咳嗽聲,杜云停也是一驚,沒有再說話。他將飯盒飛快地推到柜子里藏著,裝作來廚房拿些什么,隨意拎了瓶醬油上樓,迎面正好撞見中年男人往這邊兒走。
兩人對面時,商父目光跟著他轉了轉,又回過頭,盯著青年的背影。
白夏的身材很好,并不過分單薄,只有后面屁股兩塊有肉。跟隨著步子,那兩塊也上下輕微搖晃著,好像很有彈性,在薄薄的褲子里頭跳躍。
商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來干嘛的?”
他的兒子仍然站在廚房里,聲音被水聲蓋著,好像有些模糊不清,“來拿點東西。”
商父的目光仍然盯著看,青年已經上樓了,這會兒他盯著的,只有空蕩蕩的走廊。
“是個舊人類啊?”
商陸搓洗衣服的手頓了頓。狹小的廚房里,只有這一個水龍頭,無論做飯洗衣都只能在這兒解決,只有這么大的地方,他的心卻撲騰狂跳起來,好像要從這塊空間里跳出去了,“不知道。”
“一看就是舊人類。”商父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往回走,“是個好貨色。”
他說年輕的男人女人,統一是貨色。就好像這些都不是人,不過是擺在商品架子上供他挑選的貨。
商陸忽然把頭垂下去,沒有吭聲。
商父有一幫子所謂的兄弟,都是在出了末日之后找不到人生價值的新人類。他們骨子里頭還流著殺戮暴虐的血,卻又走出了末世,來到了所謂的和平年代,這簡直像是條枷鎖,硬生生把他們鎖住了。
聚集在一起的話題,只剩下了這家的男孩、那家的女孩。
商父坐在中間,眼睛赤紅。
“洗發店里頭的那個小娘們兒……”
他高聲說了句葷話,于是一幫子人拍著腿笑。笑到一半,有人將門打開了,下樓去買酒。
再上樓來時,聲音有些亢奮,“剛剛倒看見個好的。是這樓上住的?小年青長得干干凈凈,細胳膊細腿的,比那娘們兒還得勁——估計身上連點毛都沒!”
“真的假的?之前怎么沒見過?”
商父說:“樓上新住進來的。怎么樣,是個好貨色吧?可惜是個舊人類,要是跟了你,能被弄死在床上。”
對面的男人嘿嘿笑。
“弄死怕什么,就怕他不要死要活呢,那多不帶勁?”
他頓了頓,又說:“哎,不如上去給他杯酒……?”
這一看便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其他人笑道:“可算了吧,你別把他嚇哭了。”
“誰說我自己去了?”男人嚷嚷,“那什么——那兔崽子!”
他手遙遙指了指,將正在墻角坐著的商陸喊過來,“上樓去,知道那小子住哪間不?把人給請下來,就說哥哥們請他喝杯酒。”
他把一杯渾濁的酒塞進商陸手里,醉醺醺不知往里頭塞了什么藥。商陸端著杯子,手微微有些抖。
他如這些人所說出了門,卻并不曾往樓上去,只在拐角靜靜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幾乎要在黑暗之中變為一尊雕像。
等房間里幾個男人都開始不耐煩了,他才走回來,手中酒仍然是原樣。
男人眼睛就瞪圓了,問:“怎么回事?”
商陸將杯子放置在桌上。
“人不在。”
“不再?”男人嚷嚷,“我剛才看著他上的樓!”
“前臺的陳叔說,剛才他只是上來拿點東西,”小孩扯起謊來,表情絲毫未變,“這會兒拿了,又下去了。”
男人不滿意,敲著杯子說掃興。商父拍拍他,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什么,兩個人便一并笑起來。
“還是你有辦法,”男人舉起杯子,口齒都有些不清,“來——兄弟敬你!”
他們對看了一眼,眼睛里都閃著光。商陸的心噗通跳的更快,腳幾乎要黏在地上。
他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好像是硬生生從喉嚨里他擠出來的。
“……什么辦法?”
“你要知道這么多干嘛?”商父瞪了他一眼,松開皮帶就要往這邊抽,“兔崽子,誰給你的膽子!還不快給我該上哪兒去上哪兒去!”
商陸沒有動,他站在原地,像是化為了一棵樹。他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杯子碰撞、亂七八糟的大笑聲,酒味兒與煙味兒一塊在這空間里悶著,發酵成令人作嘔的味道。
模模糊糊之中,又是誰打了他一巴掌。
“趕緊滾!”
小孩滾了。他順著走廊往前走越走步子越大,腦中一片漿糊。直到對上青年有些驚訝的臉,才知道自己已經上了樓,敲響了青年的房門。
“商陸?”杜云停將門拉開,讓他進來,“怎么了,你臉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小孩更像是沒頭沒尾撞進他房間的,進來后一聲也不吭,只呆呆地站在墻角出神。杜云停試探性摸摸他的頭,沒覺出什么不正常的溫度。
他有點兒擔心,和7777說:孩子怕不是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