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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小神父(十)

      神這一日并沒有附身于骷髏。

      他從高大的神像之中抽出自己的身影時,其實并未對神祭抱有什么期待——神祭常常有,人們往往會貢獻上他們最好的種子、最鮮的葡萄釀成的酒、最肥嫩的牛羊。神看慣了這些,知道祭壇上擺著的究竟會是什么樣血淋淋的祭品。

      這一次,唯一的意外在于小信徒。

      他緩緩聚于空中,淡金的眼眸徑直向著臺下的位置望去。那里站著的應當是他的信徒,披著全新的圣袍,金色的長發用碧綠的絲帶系在腦后,領口整理的十分整潔——然而他并不曾看到,站在主持位置的是一個兩鬢頭發發白的老頭子,新教皇。新教皇弓著身子,嘴中低低念著禱告詞。

      神驟然蹙了蹙眉頭。

      他在庭中搜尋一圈,神父與主教們站滿了教堂,沉沉的黑色從這頭一直鋪到那頭。那里頭或年輕或老去的臉里,都沒有他所見慣的孩子,只有一群對他說著虔誠效忠的靈魂站在這里,心里轉著的念頭卻足以與魔鬼相提并論。

      叮——

      象征著神親自到達的金鈴鐺于教堂上方敲響了,繼而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新教皇驟然抬了抬眼皮,卻并不敢將頭抬下來,只恭恭敬敬道:“我敬愛的父神,萬能的主——我已將最珍貴的祭品獻于您,請您享用。”

      神并未回答,片刻之后,有沉沉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來了。

      “特里斯去了哪里?”

      那聲音讓教堂的地板也跟著隱隱震動,庭中站著的神父皆把頭低得更低,因為這含了些怒意的聲音而惶惑不已。

      新教皇卻并不曾慌張,事實上,主對于特里斯的過問讓他提起來的心更放回去了一些。他愈發彎下腰,回答:“蒙您惦記,父神。請您先前往祭壇上一觀,特里斯,您虔誠而忠心的孩子——”

      風驟然揚起來了。颯颯飄舞著的白色輕紗將神的視線遮擋住,當它們再飄蕩開時,神瞥見了祭壇。

      白紗包裹著的神父靜靜躺在上面,長長的金發束成辮子放于一側。往常圣潔而禁欲的黑袍被脫掉了,難得一身雪白的小信徒輕薄的像是被放在祭壇上頭的一捧雪,腳踝手腕上都纏繞著細細的金鏈,此刻被晃動的嘩啦作響。

      那方才被殿中熏香掩蓋住的氣味如今擴散而來,omega甜美的信息素味道微微有些腥甜,好像活過來的蛇,順著他的血管攀爬上去,勾著人的心。

      新教皇畢恭畢敬,奉上了一條白色的長帶。

      那上頭繪著教廷的紋樣,細長的十字架立在荊棘與玫瑰里,閃著神圣的光。

      “請您——”

      神忽然動不得了。他看著新教皇將那一條帶子緩慢地縛住年輕貌美的神父的眼睛,將那一雙碧青的眼眸藏在了十字架之下,就像縛住往年獻祭的待宰的羔羊。有低低的樂音奏起,四面的帷布忽然重重下落,將祭壇遮擋的嚴嚴實實,隔著重重阻礙,下面的信徒們看不到分毫。

      “請您享用。”

      他聽到新教皇緩緩的聲音。

      “我的主,這便是我們獻上的祭品。”

      眼前一片昏暗,連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杜云停好像泡在溫熱的水里,從上到下都酥麻的提不起半分氣力,他努力動了動手指,卻搞不清楚這動作究竟有沒有用。他癱軟著,如同一團任人搓圓揉扁的泥。

      他在心底呼喚,小六子?

      那邊遲遲沒有應答。

      杜云停又叫,二十八?

      ……

      7777?

      系統仍舊沒有上線,杜云停只能仍舊癱軟在這里,心中仍舊不曾搞明白。

      到底是為什么——

      忽然有冰冷的指尖從他的下巴向上,緩緩拂過他的半邊面頰。那溫度讓他微微顫了下,打了個哆嗦,脖頸上瞬間冒出了一小層雞皮疙瘩。撫摸他的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將手抽回去,再覆上來時,便變成了溫熱的、讓他覺得舒服的。

      神幾乎都忘了他創造的孩子有多么脆弱。

      他們沒有他血管內這樣淡金色的血,也不曾有刀槍不入百萬年不滅的身體。他曾用骷髏的指尖撫摸過許多次,然而那手骨雖然冰冷,卻也不及他自身的體溫冷。

      他將手收回來,再伸出去,指尖便冒出了小小一簇淡藍色的火焰。

      那火焰絕不會傷到小信徒。他從上而下輕撫時,小信徒只是把脊背團起來,試著想要并攏著拱起雙腿——這個動作不曾成功,他的腿提不起半分力氣,且拴著的金鏈子牢牢地將他固定在了這里,強迫他接受來自神的恩寵。

      他只能沉默溫順地躺著,露出脆弱的頸側,如同一只雪白的羔羊。

      神的手反復摩挲著他的后頸。

      上頭仍舊留著齒印。信息素灌入了血液,這印記短時間內絕不會消去,若是消退了,立刻便會被印下另一個。

      神本該滿足于此。然而他此刻撫弄著這一小片被咬過的皮肉,卻又仿佛不滿足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在發揮作用,是貪婪。貪婪張大了嘴迫不及待地喊著,著急地要把面前雪白的羔羊全都揉碎了,按進骨子里,鎖在神座下。他曾經見過了那樣的場景,在羊女之家里,那似乎才是真正洗滌血液的占有,——讓自己成為對方的一部分,好像能沖撞出靈魂。

      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小信徒聽見了這一聲嘆息。他忽然仰起頭,像是分辨出了什么,被布遮著的眼睛定定地瞧著他的方向,從混沌一片的腦海中抓到了一些。

      他于空氣之中聞了聞。在教堂燃著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熏香味道里,他聞出了令他放心的、熟悉的氣息。

      那氣息原先就在他枕側,他一回頭便可以嗅到。

      “二哥?”

      他小聲含糊地說,心好像安定下來了,一下子就穩穩落回到了肚子里,“是二哥?”

      撫摸著他的手忽然頓了頓。隨后,有他無比熟悉的聲音沉沉回答他:“嗯。”

      杜云停徹底放下了心。他不再反抗,任憑自己乖順地躺在上頭,又喊了一句,里頭的依戀濃的幾乎要滴出來。

      “二哥……”

      他甚至沒再問為什么。對顧先生的信任壓過了一切,連眼前被蒙住的驚惶也瞬間消退了,小信徒放松地躺著,松松垮垮的白紗垂下來,順著風的方向展開,好像一雙欲要完全伸展的翅膀。

      神的手按住了那雙翅膀。他俯下身去,在小信徒的唇上微微地印了印。

      比起**,這更像是一種嘗試。杜云停感覺有些癢,微微地笑出聲來,還有些不解,“這是……”

      他想說別鬧,干什么呢,回頭擦起了火顧先生也不負責滅的,到時候豈不是很麻煩。

      杜云停動手能力不強,尤其不擅長給自己動手。

      神沒有回答。他飄于空中,俯下身來,撫摸小信徒的模樣像是貴族孩子為自己心愛的小馬梳理鬃毛。小信徒被他逗得直笑,在祭壇上來回扭動,想拽掉臉上蒙著的布巾。

      神的手微微頓了頓,像是意識到自己弄錯了什么,沉沉于空中漂浮了一瞬。

      杜云停眼淚都快笑出來,猶自喘著氣,不明白顧先生為什么要在神祭上給自己蒙住了眼睛撓癢癢。

      這難道是什么童年游戲?

      想到這兒,他的心里驟然升起了些憐惜。看顧先生如今這副骨架子的模樣,只怕童年都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若是真懷念,似乎也并非說不通。

      算了,他想,大不了待會兒再陪顧先生玩一下丟手絹。

      就當是彌補一下童年遺憾。

      他張張嘴,想要提出這個建議。然而再俯下身來的神已然從人的意識之中搜尋到了自己想要的,重新上陣時,撫觸便驟然間變了意味。

      杜云停驟然昂起頭,呼吸都像是被硬生生揉斷了。

      他曾見過恢弘的瀑布。然而無論是什么樣的瀑布也不能與這樣的神恩相比,信息素好像是裹挾著狂風浩蕩而來的,水流湍急而下,原本只是淅淅瀝瀝的水珠,慢慢便匯集成了洪流——原本結實的土地,硬是被這樣的水花打出了坑。那坑越來越深,于是有更多的水溢過來,將新的戰地也牢牢盤踞。

      飛沫起虹,萬馬奔騰。

      祭品中的小白花最終被栽進了土里,好好地種了下去。

      這還是杜云停頭一次知道播種的另一種方法。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是個合格的農學專家,直到此時才切實領會到究竟什么叫學無止境。顯然,這一門高深的科學已經在這些年里發展的更加迅速,甚至于為農作物翻土時,都可以從翻出來的孔洞之中另外尋出一條窄窄小道,拿了水管來,徑直向植物的根部輸送營養液。水龍頭就嚴嚴實實堵在道口,等到所有的水源全都灌溉下去,這才會將管子沉甸甸提起來。

      地上種的小白花被沖擊的蜷縮起莖葉,好像是經過了狂風暴雨,從葉子到花瓣都在空中顫顫巍巍。

      “澆太多了!”

      杜云停拍了拍神的肩膀,聲音里含著掩飾不去的擔憂,“二哥,真別再澆了——這樣下去會死的!”

      會死人的!!

      他嚴重懷疑,顧先生創造花朵這種生物時是否從來沒考慮過了解它們的生長習性。不然,依他這個澆法,即使是常年在高溫多雨的情況下生長的熱帶雨林的草木也能被硬生生澆死。

      神的動作于是驟然輕了些,像是回憶起這并不是無堅不摧的自己,而是脆弱的、容易倒下的生物。

      他猛然停住了,拎著水管,神色倒有些不知所措。溢出來的水珠泛著淺淡的金色,那是神力的證明。

      他抱起懷中雪白的羔羊,羔羊顫抖的如同一片輕薄的、被風吹起的葉子。

      這葉子如今從上而下全是他的味道了。屬于神的氣息蔓延開來,具有著極強的壓力,讓殿中的人全都沉沉低下頭去,一也不敢發。

      他們只來得及在剛開始時聽到了些聲音,好像有斷斷續續的水聲,隨即是哭聲。但那聲音轉瞬就被蓋起來了,所有的人屏息等待著,全然不知曉神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唯有新教皇離得最近,他站在白色的帷布前頭,眉宇間輕松下來,只握著手中的十字架。

      他的禱告聲一刻也不曾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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