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小丫鬟脆生生的答道:“我聽開門的小李子說,世子去了金曉樓宴請驍騎營的幾個將軍吃飯,還把昨天季大人送來的那些舞姬都送了他們。”
楚喬聞頓時一愣,看著紅紅的火盆就不再說話。
“姑娘?”小丫鬟皺眉叫道:“姑娘?”
“恩?”楚喬抬起頭來:“什么事?”
“沒事的話,奴婢就先下去了?”
楚喬點頭:“下去吧。”
“那姑娘早點休息。”小丫鬟關上房門,外面的風聲突然變大,嗖嗖的吹過窗棱,前院的聲音漸漸變小,漸漸的歸于寧靜。
再過五天,她就要去驍騎營赴任了,燕洵今晚宴請驍騎營的將軍,其用意可想而知。
他們總是對對方說,一定要坦誠相對,決不隱瞞,一生信任彼此,永不心生嫌隙。可是隨著年歲漸長,有些事情,還是讓他們無法對對方坦誠的說出口。比如她和諸葛玥的恩怨,她心中對貴族做派的厭惡和不以為然,還有他在外面的另一副模樣,放浪形骸迷惑他人的浪子嘴臉。
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深入心肺的默契、攜手以共的情誼讓他們總是默默的對對方做出最妥善的安排。盡管不說出口,但是面對外面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他們永遠是親密無間的戰友、生死相隨的家人。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大雪夜,她尋藥被打,滿身傷痕,一步一踉蹌的在雪地里跋涉,懷抱著他的救命藥材,拼盡最后一口力氣想要趕回去,卻在冷寂幽森的篁園里看到病的奄奄一息但卻惶惶不安強撐著身體,低聲呼喊她的名字找尋自己的他一般。那一天,單薄的少年滿身病痛,但卻決然的背起傷痕累累的少女,嘴唇發青,面色蒼白,在漆黑的夜里孤獨的走著。即便步履蹣跚,神情卻異常堅定。
那一天,他跪在她的床前,握著她的手,在少女將要昏厥的眼皮前一字一頓的低聲說此生此世,必不會再讓她受人欺凌。
那時候的他們,連在夜間高聲說話都不敢。可是就是這么一句毫無氣勢的承諾,卻深深的震撼了她的心神,讓她將這個僥幸得來的一生,系在了他宏圖霸業的刀鋒之上。
第二日,在魏舒游再一次帶人前來逼迫的時候,無權無勢的少年燕洵被砍下了一段小指,若不是趙嵩及時趕到,可能整只手都要斷在魏閥的刀下。
那天晚上,是楚喬進入圣金宮之中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缺衣少食的時候,她沒有落淚,被人欺凌的時候,她沒有落淚,遭到鞭打遍體鱗傷的時候,她也只是睜大了雙眼,牢牢的記住仇人的長相,不顯露出一絲懦弱。可就是那一天,燕洵被砍斷了一段小指,晚上卻固執的不肯給她看傷口的時候,她卻再也忍耐不住的痛哭失聲了。
她可以忍受饑餓、忍受痛苦、忍受輕賤,可以忍受自己承受苦楚,因為她知道,她總會長大成人,總會逃出困境,總會一刀一劍的親手報仇雪恨,她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
可是她卻不能忍受身邊的人受到傷害,燕洵的手指斷了,誰來為他治好?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哭到燕洵手足無措,最后只能笨拙的抱著她,拍著她不斷抽泣的背脊,舉著右手說你看只斷了這么一小節,不耽誤握劍,不耽誤練刀,不耽誤吃飯,不耽誤寫字,沒事的。
這是楚喬來到這時代之后第一次這般失聲痛哭,比在諸葛家柴房里的那次流的眼淚還多。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只因為曾經的她總是孤身一人,即便有臨惜那些孩子,仍舊讓她沒有絲毫的歸屬感。可是就在燕洵斷指的那一天,她突然發現她也有親人了。于是,她才能放任自己情緒上短暫的軟弱。
他們兩人都是一身孤寂,在這世上,除了彼此,沒有旁人。
火光照在女子的臉上,夜色越發朦朧,窗外更鼓綿長,夜深風重,楚喬抬起頭來,望著外面搖曳的樹影,緩緩在縮在軟榻上,她晚上沒有吃飯,此刻正在靜靜的等人有人來敲門。
“阿楚,”
果然,半晌之后,有醇厚溫和的嗓音在外面響起:“你睡了嗎?”
少女嘴角微微一牽,竟是少見的低聲一笑。外面再無聲音,過了一會,她跳下軟榻,光著腳就跑到門邊。
門板咯吱一聲打開,門外沒人,只有一只雕花楠木食盒,靜靜的放在地上。上面還貼著一張紙條,拿起來,是瀟灑醇厚的字跡,再熟悉不過。
“知道你睡得晚,若是餓了,就吃一點,這是西歸坊的鴨子,去了油,不用怕胖。”
楚喬抬起頭來,只見飄飄灑灑的白雪之中,一只青面竹傘撐在頭上,白狐大裘的披風之下,青衫寥落,身影清俊,漸漸的隱沒在漆黑的回廊之間。白雪紛揚而下,一時間她幾乎看到了多年前站在赤水湖畔大叫著再幫自己一次就不姓燕的少年,而不是那個終日隱匿在黑暗之中,身著墨袍眼神陰郁的男人。
或許,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偶爾顯露出當年的樣子。
他并不是沒有改變,只是因為有她的存在,才在心底留下了那么一處柔軟的地界,旁人不得涉足,高墻圍繞,院門幽閉,獨為她開。
楚喬抱著食盒站在原地愣愣出神,風雪飄灑,落了滿地蒼茫。
兩日后,是八公主趙淳的及竿之禮。八公主和趙徹同為一母所生,是當今皇家地位最為尊崇的公主,她的及竿之禮自然隆重的大肆操辦。
因為當日圍獵上的爭執,燕洵對這刁蠻女的耐性也漸漸耗盡,只派了阿精送了份賀禮就草草了事。
楚喬翻看禮單的時候,燕洵正在堂上喝茶,只見上面恭敬客氣的寫了幾句吉祥話,下面就是一溜的禮品:兩對和田如意,四只金玉彩獅,八匹懷宋玉錦。
既不貴重,也不寒酸,很是符合禮數。
楚喬搖了搖頭,不知這趙淳兒收到禮物的時候會做何感想。這么多年來,淳公主愛慕燕北世子的事情早已在京城上層圈子里傳開,皇后穆合那云曾干預過此事,奈何趙淳兒生性刁蠻,除了燕洵旁人的話一概不聽,加上夏皇的三不管政策,更讓這小公主越發的沒有顧及了。
“桂枝嘉園,月鼎竹山,阿楚,有機會我們真的要到卞唐去看上一看,品嘗一下竹山酒,吃一顆嘉園丸。”
楚喬抬起頭來,今日陽光極好,少見的沒有下雪,一大早就被燕洵叫來花房,兩人相對就是坐了一上午各自沒有語,她看書,他喝茶,倒是怡然自得。突然聽到他說這話,楚喬點頭一笑:“好,有機會一起去。”
見她歡喜,燕洵也是展顏一笑:“阿楚長大了,必是一代佳人。”
楚喬嗤笑:“今天吃了什么,嘴這么甜?還是在外面油嘴滑舌習慣了,回來也脫不下你這放浪形骸的公子哥的模樣?”
燕洵聞頓時一愣,生生的就說不出話來。楚喬自知失,有些東西,他們很有默契的從不去觸碰,只是沒想到那些東西還是深入心底,在不自覺間尷尬的掀了出來。
楚喬輕咬了下嘴唇:“對不起,我多嘴了。”
燕洵搖了搖頭:“阿楚是世間最好的女子,無人能及的。”
他這話說的語氣極為自然,就好像是說今天的飯菜可口一般,楚喬聞卻是微微一愣,臉頰微微一紅,竟也少有的露出一絲少女的嬌態。
盡管再是親密,也一直不曾袒露心事,多年來的相處好似戰友也可比親人,卻絲毫沒有涉及男女之情。忽聽燕洵這般說,有過兩世經歷的少女,也不禁有些慌亂。
“阿楚,”燕洵突然正色,很是認真的望著她:“你我相交已有八年,其間禍福與共,患難相隨,如今,一切就要過去了。等這邊事情一了,回到燕北,我們就……”
話還沒說完,門外突然響起了阿精微微驚慌的聲音:“世子,圣上召見。”
所有纏綿的情緒頓時煙消云散,楚喬猛地站起身來,手中的書卷唰的一聲落在地上。
燕洵也是一愣,七年了,夏皇從沒召見過他,今日突然召見,究竟是福是禍?
“怎么辦?”
楚喬面色沉重,轉過頭來,沉聲說道。
燕洵默想了半晌,最終說道:“不必驚慌,應該不會有事,我去看看。”
“燕洵。”
燕洵剛轉身要走,突然被楚喬一把抓住。少女的小手微微冒著汗,冰冷似雪,緊緊的拉著他,眼神擔憂,卻又有著玉石俱焚的堅韌:“小心點,早點回來。”
“放心吧。”燕洵心下一暖,反手握住楚喬的手,拍了拍她的肩:“我去去就回。”
綠柳走上前來,為燕洵披上大裘,燕洵帶著幾名下人,就出了鶯歌院。
整整一個下午,楚喬都坐立不安,總是覺得會有事發生。傍晚的時候,阿精突然回來,楚喬大喜,疾步跑上前去,沉聲問道:“世子呢?怎么樣?怎么現在還不回來?”
阿精面色有些尷尬,但還是緩緩說道:“世子沒事,現在正在前殿赴宴。”
楚喬長吁了一口氣,放心的說道:“沒事就好,皇帝傳召他有什么事?”
阿精左右看了一眼,見幾名小丫鬟跟在楚喬周圍,全都一臉疑惑的望著他,一時間竟有些語塞。
楚喬眉頭緩緩皺起,隱約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同尋常,沉聲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阿精欲又止,終于還是沉聲說道:“皇上剛剛傳召世子殿下,是要……是要給殿下賜婚,已經指給剛剛過了及竿之禮的淳公主了。”
少女登時一愣,想說什么,卻張開了嘴說不出來,她左右望了一眼,雙眉漸漸緊鎖如川,終于緊皺眉頭,聲音很低的反問道:“賜婚?”
“姑娘……”阿精擔憂的叫道。
楚喬卻點了點頭,喃喃說道:“賜婚。”
“姑娘,世子怕你擔心,叫我回來告訴你一聲,他說……”
“我沒事,”楚喬搖了搖頭說道:“皇家飲宴鋒芒太多,你快回他身邊保護他,切莫出了差錯。我只是有點擔心,害怕皇帝對他不利,哦,賜婚,我知道了。”
阿精面露不忍之色,低聲輕呼:“姑娘……”
“我先回房,你快去吧。”楚喬轉過身去,背脊挺直,毫無悲傷之色,只是喃喃說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綠柳,把花房的書信都送到我房里來,我要批復。”
白雪茫茫,女子今日穿了一身鵝黃色的衣衫,披著一件同色的披風,少見的露出一絲女兒家的嫵媚,遠處的風吹來,卷起地上的積雪,打在她的背上,披風翻動,顯得有幾絲凄冷。
遠處夕陽緩緩西下,天邊火紅,但再是多彩,也終要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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