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典型的上位者姿態,生殺予奪皆在掌中,看上去底氣十足。然而只有薛瓔自己知道,她此刻到底有多心虛。
她固然痛恨衛飏,可她更痛恨的是自己。
魏嘗遭遇不測的時候,她做了什么?她以為自己又被耍了,負氣撤出了衛境內所有的羽林衛,所有能夠支援他的幫手,親手斷了他的生路。
她不敢想,如果魏嘗原本是有機會逃出生天的,卻因她一道命令命喪衛國,她該如何自處?
也是到得眼下她才明白,為何當年薛嫚明明可說是自我了斷,衛敞卻還是殺干凈了朝中太尉一家。
因為他也心虛,知道她的死,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
他們都一樣,在悔不當初,絕望無法的時候,只能拿上位者的脾氣救自己。殺人陪葬有用嗎?沒有。他們最想殺的其實是自己。
不管如何逼問,衛飏都沒再出聲。
薛瓔猜測他確實不曉得魏嘗的情況,否則不可能反而需要入宮打探,真正的黑手是楚王,他僅僅參與其中而已。
所以她下令將衛飏秘密看押起來,不再白費力氣在他身上,轉而叫撤離到半道的羽林衛火速回到衛境追查魏嘗下落。
應急處理后,薛瓔癱坐在了大殿里。
一直沒發聲插嘴的馮曄揮退了四面宮人,到她跟前蹲下來,仰頭道:“阿姐,想哭不要忍著。”
她的眼眶一直泛著紅,卻沒溢一滴淚,直到見這一幕,鼻子一酸,瞬間盈了滿眶眼淚。
這時候顧不上什么尊卑,馮曄屈膝握住她一雙手,繼續說:“想去找他,也不要忍著。”
薛瓔崩潰失態得太明顯了,身在長安心在衛,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馮曄全都看在眼里。
她差點就想不顧一切點頭,可沒等作出反應,卻有一名士兵飛奔上天階,急急入殿,高聲稟報:“陛下,長公主,楚王集結南面三大諸侯國之力,領軍朝都城來了!”
馮曄站起身來。薛瓔要點下去的頭不得不頓住。
她今日入宮本就是為這事來的,但被魏嘗一攪和,根本連召集將領都忘了。也是此刻,她才真正看懂楚王的用心。——最好的時機,未必是長安后路被堵,腹背受敵,也可能是……她和大陳失去了魏嘗。
她攥著拳頭,強自忍耐道:“軍報呈來。”
士兵上前呈上軍報,本是遞入她手的,卻被馮曄半道截住。她眼色疑問地看向他。
他說:“朕是大陳的皇帝,這軍報理應由朕來處理。”
薛瓔盯著他,目光隱隱閃動。
馮曄淡淡一笑,神色里少了股素日里的嬉笑勁,竟有了幾分大人的味道:“阿姐,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來不及。傷了她的心,來不及與她道歉,疏遠了她,來不及和她再說說話,推開了她,來不及重新抱她一抱。”
“苦苦短短一輩子,我不想你活在來不及的遺憾和懊悔里。你已經為我犧牲得夠多了,現在我長大了,該自己扛起大陳來。我答應你,這一仗,我一定打得漂亮,你就任性一次,為自己活一次,別管我,別管大陳了,去把他找回來吧。”
他的話像擁有蠱惑人心的力量,薛瓔的目光在那封沾染了灰塵的軍報上落了又落,斗爭,躊躇,顯而易見的掙扎。
馮曄繼續道:“阿姐,去吧。魏中郎將他真的很喜歡你。”見她依舊不動,他又下了一劑狠藥,“你不知道,他之前還跟我說……”
薛瓔抬起頭來,問:“什么?”
“他說,他以前想不開的時候會給你寫信排解思念,把來不及跟你說的話寫下來埋在樹底下。既然是埋起來的,你應該不曉得吧。”
這句話就像是擊垮薛瓔的最后一根稻草,將她僅剩的一點猶豫和理智轟然擊倒。
信應該是在薛嫚死后寫的。她不曉得這事,薛嫚也不曉得。
她顫抖著站起來,鄭重道:“阿曄,大陳就交給你了。”
他笑嘻嘻說:“當然要交給我。”
*
薛瓔召集人手,回府準備動身,臨要啟程卻被魏遲發現了不對勁。
阿爹辦差未歸,阿娘紅著眼急急帶人出門,孩子敏銳察覺到了什么,非要跟她一起走,不愿孤零零被留在公主府。
他哭得撕心裂肺,薛瓔也不忍,但她是去救人的,不知那邊到底什么情況,捎上他怕危險,所以妥協一半,決定帶他走,但將他留在衛國邊境安全的地方。
事到如今,她也猜到宗耀就是帶大魏遲的那個“鐘叔”了,她招來他,向他說明情況,叫他領魏遲去他自幼居住的那座密宅等消息。
一行人匆匆忙忙離開長安,七日后,薛瓔與魏遲及宗耀在衛境邊上分別,領著羽林衛獨自深入衛國。
七日來,原先身在衛境附近的羽林衛沒有一刻放棄過搜尋,卻一點線索也沒發現。
這種情況指向兩種可能。要么,魏嘗在遭遇敵手的時候當場就死了,如此,自然不會在別處留下痕跡。要么,他正身在一個艱難的處境,或重傷昏迷,或遭人控制,這才沒辦法聯絡他們。
不論從主觀還是客觀來講,薛瓔都更偏向后一種。
私心想想,她真不信那個敢于和天作對的人會如此輕易著了小人的道。而理智上看,衛王的反應也有點異樣。
理所當然的,他始終沒認這事,義正辭嚴說魏嘗在衛境內失蹤,有他的一分責任,所以派出了大隊人馬協助羽林衛。
薛瓔不認為他是清白的,那么這番大張旗鼓的“協助”,在她看來就更像是“追殺”。
也就是說,魏嘗應該沒死才對。
薛瓔抱著這樣的僥幸,沿王城一遍遍搜尋,山川河谷,平野叢林,用最蠢的辦法一個角落一個角落找,整整三日三夜,盲目又瘋狂。
最后還是林有刀實在看不下去了,勸她歇一覺。
仲春時節,日光明媚,山花爛漫。
薛瓔高踞馬上,停在一處山道入口往上望,被滿山春光襯得憔悴如紙。
她擺擺手說不用。林有刀還想再勸,卻見她目光一定,落向半山腰一處瀑布,指著那兒問:“那是什么地方?”
薛瓔對王城附近這一帶并不熟悉,幾日來的搜尋都依靠地圖,林有刀也是,聞攤開羊皮紙翻了翻道:“殿下,這是云泉飛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