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上,除宗耀之外,再無人知曉,此刻一身粗麻布衣,流落長安的人,便是傳三十年前喪命于傅戈刀下的衛厲王,衛敞。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沒有死也沒有老,而是從那個被傳揚得神乎其神的雷火夜,一腳踏碎三十年斗轉星移,來到了這里。
只是宗耀知道,其實那一晚根本不存在天降雷火。所謂雷火,不過是他蔽身于道旁樹頂,悄悄往底下辒車投放的,一些以硝石等物制成的藥彈子。被燒爛的也并非君上,而是一具從戰場上撿來的尸首。
真正的君上根本從頭到尾就沒入過辒車。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假死”。君上在傅戈手下脫身后,一路帶傷回到小公子魏遲所在的林中密宅,接見了一位巫祝。
巫祝將倆人送去了遙遠的未來。而彼時身為國君心腹的他,就這樣開始了一場綿長的等待。
漫漫三十年歲月過去,宗耀依舊沒忘這一切的起因——那個令君上為之拋家棄國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個秋夜,他們衛國方才生產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殞。時值戰事,君上征伐在外,聞訊千里回奔,疾馳三日三夜,卻只來得及看見一具棺木。
宗耀記得,那一夜,衛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時分電閃雷鳴,君上一把長-槍孤身殺進太尉府,親手將合謀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個干凈。
待宮衛趕到,只見尸橫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長女被挑爛了臉,雙手雙腳釘在地上,殘喘著,眼睜睜目睹一只狼犬將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場之人終其一生難忘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狂風卷地,枯葉漫天,驟雨傾盆間,四下不斷回蕩著獸齒啃骨的脆響。而他們年輕的國君就在一旁冷眼瞧著,手中那柄長-槍往下滴淌著淡紅的血珠。
沒人敢動,直到良久后,他們見他手一松拋了長-槍,丟盔棄甲,轉身往府門緩緩走去。他走得踉踉蹌蹌,到了荒無人煙的長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電光燁然,照亮他鬢角一絲刺眼的白。
而那時的他,才不過十七歲。
那一刻,宗耀突然覺得衛國完了。
衛國是從君上祖父手里開始衰敗的,到了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并非最初的儲君人選,只是不幸在十歲那年,繼祖父暴斃,叔伯遇刺后,被無數雙陰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從此淪為一顆人人都想擺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們企圖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殺人作惡。他不肯,他們便無法無天地將他囚禁起來,給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湯藥。
最初一陣,他曾一度因此變得喜怒無常,殘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興許早已放棄與那群亂臣賊子的周旋,將衛國拱手于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還能與他們斗多久?
宗耀打了傘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攙他起來,卻聽他正更咽著喃喃什么。
半晌后他才聽清,君上在說:“她知道湯藥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終沒敢問一句,為何君夫人明知湯藥有毒,還是喝了下去。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并未就此頹然。那夜過后,他將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宮外隱秘之地保護起來,而后繼續理政。
宗耀以為他沒事了,直到一日,看見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寢。
他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沒下葬。她的尸首就藏在王寢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著。而那名方士,自稱掌握回春妙術,能夠復生死者。
人死豈能復生?不過小人謀財的騙術罷了。宗耀覺得君上瘋魔了,拼命阻止,結果差點被他一劍削了腦袋。
他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攔一次試試。”
宗耀當時忽然就明白了。其實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騙人的,不過自欺欺人,存個念想好活下去罷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過去,一個接一個方士來了又走,君夫人依舊躺在棺內一動不動。減緩尸身腐化的藥物漸漸失效,君上不忍見她殘敗下去,終于放棄。豈料將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來報,說卦象有示,君夫人將歷經輪回,投生于十六年后。
宗耀當時恨透了這個太卜,怕君上從此不再執著于起死回生之術,轉而開始鉆研長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鈍束縛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覺得,就算自己長生不老,也得再熬許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后找君夫人。
是的,他說他要去十六年后看君夫人呱呱墜地。
這不是癡人說夢嗎?他那時已經二十一歲,是個有頭腦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夢也沒想到,世間真有人能夠實現君上的愿望。而那個人,正是隔壁陳國的巫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