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邁望著面前泫然垂淚女子,良久,放下了護舉書稿過頂手臂,將那疊已然皺了紙張放了桌案之上。他又蹲□去,默默地撿拾起被她撕毀散棄地片片紙頭。就他俯身到了她腳前,伸手去夠那半片落她裙裾邊紙頭時,她鞋忽然踩住了紙。他手一頓,停了她裙裾之前。
“你真就與我這般無話可說?”
她低頭望著他,淚眼甚。
袁邁仰面,與她對視片刻,終于緩緩站了起來。
對面她,此刻星目蘊霧,玉頰沾濕,猶如一枝帶雨梨花。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朝夕相對,縱然是鐵石心腸,想來也會被打動了,何況他這樣一個血肉凡人?
“徐四姑娘,蒙你錯愛,是我袁邁三生之幸。倘我是個完整之人,今日即便低賤入泥,我亦不懼去應你心意。”他眸中掠過了一絲壓抑痛楚之色,聲音卻愈發平靜了。
“只是我必定不能讓你得享福全一生,又如何能誤你青春?你如今對我,不過是存了幾分憐恤之情,你自己不覺罷了。猶如煙云散,往后你就會明白,此刻你想法是何等可笑。徐四姑娘,以你玲瓏剔透心,你仔細想想,就會明白我所字句,都是為了你好。”
青鶯擦去了面上淚痕,望著他,點頭道:“可算聽到你說一兩句長些話了。可是這話我卻不愛聽。你以為我是可憐你才對癡纏至此?你錯了。再可憐一個人,我也決不至于搭進去自己一輩子。我眼中,你是頂天立地偉岸丈夫,絲毫不遜旁男子。我與你志趣相投,我對你心懷仰慕。故此才想要陪伴一生。你是去勢之人,但那又如何?咱們能相伴到老,難道不勝過這世上許多怨隙夫妻?我知道你志向并非宮廷權勢,否則你也不會自領出海之事。”她頓了下,“我并不畏懼世俗看待。退一萬步說,倘若你如今因了身份有所顧忌,我也絕不會勉強你如何。我只要你繼續讓我上船,繼續做你女官……如此我便心滿意足了!”
“徐四姑娘,你說都沒錯。只是……”袁邁微微閉目,睜開眼時,目色暗濃,如這窗外幽霾夜色,“只是我對你一向無心,如何去領受你萬千厚愛?袁邁此生只愿游歷四方,建功立業,此外再無別念。”
青鶯凝視著他,半晌,唇邊漸漸現出一絲慘淡笑意,望著他喃喃道:“一向無心……好個一向無心……你瞞不過我去。倘若你真一向無心,我又如何會將心事這般托付于你……袁邁,你捫心自問,這真是你肺腑之?”
他避開了與她交錯目光,并不回答。
“隨船一事,如我先前心中所,已成定局,斷不會再改了。”后,他只是咬牙說完這一句。朝她長揖一禮后,竟仿似忘記這是他自己宅邸,轉身匆匆而去。
青鶯怔怔立著,注視著他倉促飛逝而去背影,孤清身影許久悄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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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距袁邁率船隊離港已經過去四五天了。這一次與前回一樣,仍走太倉港。少帝效仿太上皇,此次亦親自送行。徐若麟隨駕,三日前回京。
廖氏為徐耀祖周年祭,前些日起,便一直城東南西北四向各大寺廟里布施道場。這日去碧云寺。初念隨同一早過去,到了午后,道場完畢,一行人出來時,竟遇到徐若麟親自來接。廖氏便自己上了馬車,讓他夫妻二人一道作伴回去。
等前頭人都走了,徐若麟看向還余驚喜初念,笑道:“今日得了些空,我便出城來接你。正好有些時日沒去后山了,如今景色不錯。咱們過去看看。”說罷伸手過去牽住她,兩人并肩往后山報恩塔方向慢慢而去。
去年底時,有一不具名人,往碧云寺投了一筆香火銀,指明要修繕后山荒棄多年報恩塔。寺中僧人見銀子豐厚,修塔綽綽有余,自然樂意,待到今年春暖之時,便開始修繕,數月之前完工。
此時秋光瀲滟,山色宜人。初念與丈夫攜著手,沿著山階一路賞景而上,后停了修繕一報恩塔前。仰頭望去,見一色簇青磚黑瓦,飛檐處高懸青銅塔鈴,映碧藍長空之中,塔身矗立莊嚴。二人再度推門入,拾級而上,后到了塔頂,拜過寶像之后,并肩立于孔窗之前,眺望下去,見滿山層林染,處處芙蓉含嬌。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卻又恍若隔世。
初念正心生唏噓感嘆之時,腰間一緊,丈夫已經伸臂挽住了自己。
“嬌嬌,我至今還不知道,咱們第一回到這里時,你到底許了什么心愿?告訴我可好?”徐若麟低聲問道。
初念抬頭,朝他嫣然一笑。“來生太遠,不敢相望。只想今生今世,能與你相依不分。”
徐若麟凝視著她,沒再說話,卻將她攬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