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懿目光滯澀,里面醞釀著些許隱而不發的情緒。
錢,是他和寧瀾在那兩年中提及頻率最高的話題。
他們沒有聊過過去和將來,也沒有聊過愛好和雷區,在這段開端畸形的關系中,一個漸漸動了真心,因為固留在心底的不堪印象和幾許可笑的高傲,不愿承認;另一個早就愛上,因為深入骨髓的自卑和自尊,不敢宣之于口。
他們像大千世界中無數戴著市儈面具的人一樣,一個給錢,一個賣笑。兩人的關系始于金錢,又在那張銀行卡被還回來時,被猝不及防、毫無預兆地斬斷。
現在想把斷掉的繩子系回去,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沾上“錢”這個字。
“那件衣服本來就要扔,你把它扔了吧。”隋懿不擅長說謊,幸而天生語調平緩,很難聽出刻意的痕跡。
兩人雖然面對面,中間卻拉開一米遠的距離。寧瀾無聲地否定了他的提議,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說:“先給您一千,我會去店里問價格,多退少補。”
“不用。”隋懿著急拒絕,靈機一動道,“是粉絲送的,不是店里買的。”
寧瀾想起那件衣服領口袖口都沒有商標,便信了七八分,眉宇微蹙,開始犯難。
“等下次見面會,我會問她在哪里買,到時候你再賠給我。”隋懿撒謊撒得心慌,說完試探著問,“你看這樣……好不好?”
寧瀾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無奈之下點頭表示同意。
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漂亮的眼睛,隋懿想幫他拂開,抬手的瞬間,忽然回想起上午寧瀾在他親密舉動下的抗拒反應,握了握拳,打消了這個念頭。
“很晚了,進去睡吧。”隋懿道。
三年多都等了,沒必要急在這一刻。
小賣部在閉門兩天后恢復營業。
時間的齒輪繼續向前轉動,一切與往常一樣,仔細留意又有些微不同。
比如隔壁澡堂修屋檐剩下點材料,順便幫小賣部也弄了個遮陽篷;比如鐵門年久失修,剛跟修車行的大爺借來工具準備自己搗鼓,就發現門突然好了,開關順滑,跟新的一樣;再比如買苦瓜老板搭送一把韭菜,買半斤肉被多塞一斤排骨……
泉西街上鄰里關系融洽,經常互幫互助,這樣的幸事以前不是沒有,只是沒有這陣子如此頻繁,幾乎是剛遇上點麻煩,什么都還沒做,就迎刃而解了。
這天下午,寧瀾趁批發市場的送貨員還沒來,踩著自行車去五公里外的連鎖超市買做章魚小丸子需要的配料,日式照燒醬一瓶,沙拉醬一瓶,木魚花、海苔碎各一袋,這些都是附近買不到的食材。
結賬時,神秘的幸運女神再度降臨——超市搞活動,憑購物小票參加抽獎,寧瀾手伸進去隨便抓一張,展開一看:電動車一輛。
以六十塊不到的消費換到一臺電動車,換做是別人做夢都能笑醒,然而寧瀾卻把這事跟之前一連串的匪夷所思的事聯系起來,得出了一個令心中警鈴大作的結論。
他沒要那電動車,踩著自行車飛奔到家時,送貨車已經停在門口。送貨員還是經常合作的那個小哥,平時每次來都火急火燎地把貨放在門口就走,這回不知道哪來的耐心,正把貨一箱一箱往店里搬,已經搬進去的貨在墻邊碼得整整齊齊,既不妨礙走路,也不影響美觀。
寧瀾當機立斷地追出去,沿小賣部四周溜達一圈,把誤入死巷的隋懿堵個正著。
隋懿似乎剛干完體力活,渾身大汗,頭發也散開幾縷在額前,一邊衣袖挽到肩膀,露出整條結實的手臂,胸膛隨著呼吸劇烈起伏。即便累這樣,都不曾把臉上的口罩拿開。
從前練舞累了,他也會這樣把短袖拉到肩上散熱。那時候,寧瀾喜歡極了他流汗的樣子,叫他不如穿背心好了,未等到他回答,忙又搖頭說不行不行,不能讓其他人看到。
寧瀾別開目光,問:“你在干什么?”
隋懿:“跑步,路過。”
“順便幫送貨小哥搬個貨?”
“嗯。”
寧瀾簡直要被氣笑,咧開嘴卻彎不出笑容的弧度,冷聲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巷里沒有別人,隋懿把口罩拉到下巴,露出三年多幾乎沒有變化的一張俊臉,薄唇輕啟,道:“想你過得好。”
這個回答讓寧瀾懵了一會兒,不過須臾,眼神便重新恢復清明。
“我現在很好,”寧瀾說,“麻煩你收起無聊的同情心,我不需要任何幫助。”
尤其是來自于你的。
隋懿很快收到一筆退回的錢。
姜嬸為難道:“寧寧非要給我的,他有多倔你肯定知道,我都說了要不了這么多,他往我桌上一放就跑,追都追不上……”
寧瀾的“斤斤計較”,沒有人比隋懿體會更深。
晚上,隋懿給老師打電話。
老師佯裝不滿道:“找不到人訴苦,就想到我啦?”
隋懿躺在姜嬸家租來的客房里的小床上,輕輕動一下就嘎吱作響。
他心中苦悶,無暇顧及條件簡陋,把這通“咨詢電話”當作救命稻草:“他不肯理我,不接受我的好意,我……我該怎么辦?”
老師“嘖”了一聲:“你打錯電話了,這得問你爸。”
隋懿這回沒被逗笑,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眼中焦慮蔓延。
他曾在寧瀾不在的三年了做了很多計劃,該怎樣對他好,怎樣把他捧在手心里疼愛。可這些設想都以寧瀾還在意他為前提,現在寧瀾眼里沒有他,不僅對他的所有補償的行為都視若無睹,還想盡辦法跟他撇清關系,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
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殺大權掌握在別人手中,只能坐以待斃的的無力感。天知道這幾天在暗處偷看寧瀾時,他有多想把寧瀾綁回去,讓他整日待在自己身邊,哪兒都去不了。
他實在太怕了,怕寧瀾再次消失,怕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還在聽嗎?”老師在電話那頭喊他。
隋懿把自己從深不見底的漩渦中拖拽出來,重重呼出一口氣,應道:“在。”
“我覺得,這樣反而是一個契機。”老師道,“你不如換個身份,作為追求者,好好追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