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穿著一身繁麗的宮裝,頭戴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鳳釵,她看著不過十八、九歲,即使閉著眼睛也能瞧出天人之姿,只是面色青白,嘴唇發紫。
儼然是個死人。
她嘴里不知道含了什么東西,微微透出一絲白光。
暗道的宮門大開著,有風打進,吹得紅色帷帳翩躚翻動,連帶著上頭掛著的鈴鐺也發出清脆的響聲。
叮鈴,叮鈴,叮鈴——
在這偌大的宮殿,這清脆的響鈴聲仿佛無常的奪魂鈴,尤其還有這樣一具儼然已經死去許久的女尸,即使宮殿恍如白晝,也給人一種恐怖的陰森感。
倘若此時有人進來,看到這副情形,肯定要嚇到昏過去。
可李紹卻面不改色。
他就坐在床邊,垂著眼簾看著床上的女子,寬大的衣袍垂在那大紅色的鴛鴦錦被上。
他以為他會生氣的。
從徐長咎口中聽到她的期望時,他是真的惱了,可此時看著安睡的她,滿腔的怒火盡一掃而盡,他就這樣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她,然后看著那熟悉的眉眼輕輕嘆了一口氣。
似無奈,又似縱容。
比起在外時不近人情的冰霜臉龐,此時位處這地下宮殿,李紹的眉眼竟透著一些溫和,在一旁龍鳳對燭的照映下,他眉眼溫煦,唇角還輕輕勾著一抹滿足的笑。
他把手中卷子放在一旁,拿起枕頭旁邊的一把玉梳。
然后把床上的女人攬到懷里,一面替她梳發,一面問她,語氣無奈又溫柔,“就這么恨我?嗯?恨到聯合徐長咎騙了我十多年。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著你們母子倆躺在血泊里時,我有多傷心?”
他的聲音很輕。
卸下那副冰冷的心腸,溫和起來的時候,李紹的聲音是很好聽的,散去寒霜,猶如潺潺溪水,金玉輕敲,和如今的霍青行差不多,可這副樣子,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懷中這個女人才能聽到。
不,
她也已經聽不到了。
只是他一味地以為她能聽到。
白玉砌成的玉梳上,有幾縷長發被帶下,這么多年,李紹費盡心思找尋各種秘法和老天和閻王作對,把她強行留在這個世道,讓她可以永遠停留在離開的那個年紀,可有些東西到底是無法逆轉的,比如日益青白的臉,比如輕輕扯一下就掉下的頭發……可李紹對這些就仿佛看不見一般,他就這樣繼續一面梳一面說,“徐長咎說你給他取名青行,是想下輩子活得清醒一點。”
“這么想要離開我嗎?”
“可怎么辦,我這輩子還沒跟你過夠呢,我知道,我要是真的把你放走了,你肯定會問孟婆要一碗湯把我忘掉,那樣的話,你就真的再也不記得我了。”
偌大的宮殿,只有李紹一個人在說話。
他卻不顯煩悶,等替懷中女人梳好頭發,又重新給她戴好鳳冠,他又開始拿起黛筆胭脂替她描眉擦胭脂,從前蕭明月總說他明明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偏偏描眉時手笨的厲害。
那會兩人情濃意切,蕭明月被他弄壞眉毛,總要生上好久的氣。
卻也好哄。
只要李紹同意讓她也給他畫一次眉就能消氣。
李紹那會脾氣好,面對的又是她,總縱著她,有時候被她故意畫濃眉毛也無所謂,就這樣走出去見自己的幕僚,最后還是蕭明月覺得過意不去,牽住他的袖子,小聲問他,“你都不怕被人笑話啊?”
他那會就只是看著她笑,抬手輕輕刮一下她的鼻子,說,“不怕,他們羨慕我還來不及。”
“羨慕你有個還沒成婚就管著你的管家婆啊?”那個時候,蕭明月總會無奈地說一句,唇角卻控制不住地向上翹起,牽著他去洗掉眉毛再偷偷踮起腳在他的臉頰親上一口。
如今李紹畫眉的手藝越來越精湛了,卻再也沒有人親他了。
“……蕭明月。”
李紹看著因為勻了妝而重新變得明艷的女人,微微俯身,他用額頭觸碰她冰冷的額頭,薄唇親吻她瓊鼻上的那一粒小痣,沙啞的嗓音帶著祈求,“陪著我,好不好?”
“你要是真的恨我,那就活過來,殺了我。”
“我的脾氣越來越糟糕了,今天我差點就殺了你的長咎哥哥,我知道我活不長了,可你要是不醒過來,我就在我死前,把他們全殺了給你陪葬。”
“連帶你的兒子一起。”風吹燭晃,李紹的聲音溫柔又無情。
……
鳳儀宮。
皇后衛南梔斜躺在窗邊的一架貴妃榻上。
身旁青花纏枝香爐散出好聞的清寧香,而她手握一卷閑書正靜靜看書,她的相貌十分普通,說得好聽點是清秀寡淡,說得難聽點,放在人群中,估計找都找不見……可她氣質嫻靜,看得久了,倒也舒心。
她是衛家二小姐,和冷宮那位是一母同胞,原本這后位輪不到她,她的嫡姐衛聽音才是李紹的原配。
可惜李紹登基那年,衛聽音還在府中做著當皇后的美夢,就被人一頂小轎抬進了冷宮,從此,她除了受刑再也沒有辦法從冷宮出來。
而她,衛家二小姐因衛家從龍有功,順勢成了新任皇后。
不過也只是個有名無分的皇后罷了。
軒窗半開,露出窗外一株芭蕉樹。
綠葉芭蕉白日看著蔭涼,夜里卻透出幾分詭異的陰森,早先幾個宮人覺得這芭蕉看著不好想要把它移掉,換上一些宮妃喜歡的梅花、桃花,衛南梔卻笑著拒絕了,也是稀奇,她宮里的芭蕉開得甚是好,一年四季,常青不敗。
旁人都說是她念佛,心慈,因此她喜愛的植物才會開得格外好。
“啪——”
花瓶從博古架上墜落。
才進宮不久的宮人水菀看著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瓶,嚇得當即慘白了臉,看著不遠處的衛南梔,她立刻跪下求饒。
大宮女俞惜端著茶盞進來,看到這副畫面,立刻拉下臉,“怎么做事的?”
她還要罵,衛南梔卻開了口,她掀起眼簾,掃了一眼跪在地上顫顫發抖的水菀柔聲說,“好了,就是一只花瓶,碎了就碎了,掃清楚便出去吧。”
她的嗓音十分溫柔,一點都沒有身為六宮之主的凌然氣勢,甚至比后宮那些妃子還要溫和。
水菀心下感激,又磕了好幾個頭才捧著那些碎片離開,路過俞惜的時候,她低著頭,沒有瞧見她眼中的憐憫,還一心感激著她的主子娘娘那么好,日后一定要好好為皇后娘娘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