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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明匪 > 115府北(三)

      115府北(三)

      趙當世還是沒作聲。他之所以猶豫,是考慮到了徐琿未曾想到的方面。對于徐琿,份內職責就是為主帥征戰,只要能達到目的,過程不重要。但趙當世和他不同,想得更多。覃奇功之聽上去美妙,做起來卻沒有那么簡單。首當其中就是要找一個論士替趙營出使。這此出使不同以往,要求此論士不但得能善辯,而且還要膽勇過人。畢竟現在只是口頭猜測,真到了孤身入敵營的當口,誰也無法保證武大定會是如何抉擇。空有滿腹經綸,臨陣卻嚇得肝膽俱裂,這樣的表現是絕對無法說動武大定來歸的。

      而趙營目前儒生不多,能稍微和智勇兼備搭上邊的更是鳳毛麟角。趙當世惜才如金,不太想把優秀的人才置于險地。

      他正犯難,覃奇功洪聲振袖道:“都使,屬下愿意明日一行,必說得武大定來歸!”

      趙當世幾乎是立刻回絕:“不可,青庵如我臂膀,使你履險,我心難安!”

      覃奇功再請道:“都使放心,沒有十足把握,屬下絕不敢請命。”

      趙當世只是搖頭,全無應允之意。目光無意間掠到穆公淳那里,卻見他此刻低著個腦袋,臉上半黑半紅。說起來,他不負巧舌如簧之名,而且新來投靠,要表現這是最好的時機,就如在施州衛覃奇功主動擔任使者一樣,很快就能在趙當世面前確立自己的地位。但他卻實在沒那個膽量,他是惜命之人,功名沒了可以再取,性命丟了那就再找不回了。所以,此時此刻,他不敢面對趙當世熱切的目光。

      對方沒反應,趙當世有些失望,就在這時,另一端人聲乍起:“小生愿去!”

      急目看去,竟是劉孝竑。

      他會決意接下這個使命,說奇怪,其實也不奇怪。

      最早被裹挾進趙營,他半是悲憤,半是痛苦,心里更是恨透了玩弄手段的趙當世。讀了二十多年的禮義經典,君君臣臣的觀念早已深入他骨髓。落入賊手,就如落入污穢,將令他一生都蒙受難以洗刷的污點與恥辱。原本甲科正途的愿景化為烏有,前路瞬成齏粉。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自處,而且心里害怕在旁人眼里他是不是早已成了為賊賣命的欺宗滅祖之人。若非偃立成極力勸阻,重壓與自責下他恐怕早已自裁。

      所以最開始他完全不愿意與趙營有著半點瓜葛。沒了求死的欲望,他冷眼旁觀,想要見證這樣一個兇殘罪惡的流寇團體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滅亡。結果,出乎他的意料,趙營在趙當世的帶領下居然于官軍的四面剿殺下連戰連捷,一路發展壯大。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放在趙營身上,完全失去了效力。

      蒼天無眼,欺良助惡!

      趙營越強,劉孝竑就越憤怒。到后來,他萌生出暗地里給趙營搞破壞的想法。哪料營中人對他的脾氣早有了解,一個個避之不及,想找個人聊聊天都不太可能,更別提什么離間拉攏了。而趙當世似乎也瞧出他的心思,完全不委任實務。所以鬧到最后,他才悲慘的發現自己是有心無力,弱小得像一只塵土里的螻蟻。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激烈的情緒慢慢消了下去,以至完全對前途失去了希望,幾乎成了一個麻木的人。每天就是按部就班地吃飯、睡覺、排泄或是跟著部隊茫然地轉移。生就生,死就死,對他都無所謂了——直到趙當世給了他一個為軍隊立軍紀的差事。

      起先,他認為趙當世不過是在嘩眾取寵。區區流寇,搶掠為業,搞這些條條框框完全是在沐猴而冠。但因實在是閑的慌,也不算助寇為虐,他就答應了。即便認定對方只是裝模作樣,認真的性格還是驅使著他全力以赴完成了軍紀的初版。他審度自己洋洋灑灑寫下的律令,無比驕傲,同時又一派傲然,想看看趙營的這些牛鬼蛇神會鬧出什么樣的笑話。

      偃立成與他交好,且在軍中任職有機會接觸外事,劉孝竑便通過他有意無意打聽軍紀的施行情況。但是,在聽說趙當世為了推行軍紀不遺余力甚至殺了幾個軍中宿老后,他震驚了,沒想到,這個年輕的賊渠居然真的把這份軍紀當成了一件要事來做。而后來陸陸續續又聽說了趙營行軍的紀律以及作戰的原則,他才最終確信,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沒有白費。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才華受到他人認可來的歡欣快樂?

      劉孝竑早有才名,但也僅僅只限于在一幫高談闊論的同學中流傳。而這份軍紀,卻是讓數以萬計的兵士們遵守的典范。縱然他們都是賊寇,但能為這么多人所認可的激勵,還是讓劉孝竑備受鼓舞。尤其是后來他想到自己是在“勸惡從良”,雖處賊窩,卻從另一個角度詮釋了儒家的內涵與精髓,沒有自甘墮落,辱沒圣賢教誨,更是振奮。最后他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完全沒了當初那種希望趙營敗亡的想法。他沒說出口,但心底里乾坤扭轉,竟是開始隱隱期望趙營能越發壯大,在影響力擴大的層面上將自己的這一番心血也傳播出去。

      有時候,人思想的轉變只需要一個契機,而劉孝竑也借此重新對趙營進行了審視。不單對于趙營軍將兵士,也對于它的領導者趙當世。最終,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趙營有仁師氣象。

      這倒不是說趙營已經脫離了流寇的本質。在沒能自給自足前,剽掠是不可避免的。但劉孝竑曾經耳聞目見,深知趙營這種程度的自律不要說放在流寇中,就在官軍中也屬少見。就施州衛內各族各司互相攻伐,也多有大屠殺發生,而趙營盤據施州衛所那么多日子,最終離開,愣是沒妄殺一個人,強燒一棟屋!

      劉孝竑開始疑惑,他不知道這種狀態下的趙營改歸于哪一類。站在官府的角度,他們自然是賊;但站在黎庶的角度,他們的作風甚至勝過大部分官軍。即便現在趙營還是無法杜絕殘忍惡行的發生,但劉孝竑不是出生在盛世天朝,而是就在動蕩不安中長大,趙營的自律程度,已經很讓他吃驚了。

      這些都是前因,真讓他作出今晚這一出人意表決定的導‘火索則來自白日的所見。皂吏殺人掠財,流寇為民除害。官賊身份倒換,讓他既感到荒唐,也感到憤慨,同時對趙營的規矩有了更為直觀的感受。

      在這個官不官,賊不賊的時代,他又怎能獨善其身?想通了這一點,心頭那個重壓已久的包袱才終于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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