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穿著丁磧的褲子,隔著幾步遠,跟在易颯的后面。
她交代的:工服脫掉,穿這個進客艙,怕別人記不住你嗎?別跟得太近,自然一點,這船上幾百號人,很多人互相都不認識的。
宗杭盡量裝得自然,但每逢有人走近,還是會不自覺地低頭,或者假裝拿手理頭發:受傷的那只手腕上纏著個塑料袋,里頭兜了串葡萄,這樣一遮,拗折的手指就不是那么顯眼了。
上了頂層,轉過兩個彎,前頭的易颯忽然停下,垂在身側的手往后撇了撇。
這是前頭“路況”不太理想,宗杭趕緊低頭,另一只手伸進塑料袋里,裝著翻檢葡萄。
易颯看走廊里貼的客船旅游宣傳頁,居然有個段落標題是“走近鄱陽湖,神秘的東方百慕大”。
她一心二用,眼角余光往那頭溜了幾次之后,終于等到時機,急回頭催他:“快快快!”
她用跑的,宗杭也一溜小跑跟上。
到門口時,易颯已經在擰轉鑰匙了,就在這個時候,身后那扇門的門扣咔噠一聲。
易颯反應極快,一把抓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搡進門去,然后握著門把手轉身,胳膊拗在背后,笑得極乖巧:“云巧姑姑。”
她對面,住的是易家的另一個水鬼,易云巧。
她是不慌不亂,易云巧卻有點猝不及防,“哎呦”一聲,拿手直撫胸口:“颯颯,你要嚇死我啊。”
易颯心說:不知道誰嚇誰呢。
易云巧個子不高,樣貌也稀疏平常,就是個大眾長相的老阿姨,不過走在路上,回頭率向來很高:因為她特別熱衷于拿塑料卷發器卷頭發,而且,大概是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卷發器很好看,經常不拆。
現在也是,劉海上卷了一個,顫巍巍的。
易颯從前叫她“巧姑”,易云巧嫌難聽,說聽上去像古代劇里的丫頭名字,硬逼著她改成了“云巧姑姑”。
這大半夜的,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下了……
易颯奇怪:“云巧姑姑,你出去啊?”
易云巧說:“我去朝姜家那邊打聽一下,這金湯還開不開了……”
說到這,左右看了看,也知道被人聽去了不好:“過幾天,我有個大侄子結婚,我是主婚呢……”
易颯哭笑不得,走近兩步,壓低聲音:“姜叔那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這樣不好吧?”
易云巧白她:“我這歲數了,這點禮貌不知道?在他面前,我當然會表現得很沉痛的,只不過是人都知道,肯定是開不成了——姜駿出了事,按理應該是姜孝廣頂上,但一來這種狀況沒出現過,他腦子里能不能出金湯圖都懸;二來兒子死了,做老子的多難受啊,白發人送黑發人,至少緩上三五個月吧?你還攛掇他去開金湯,不地道。”
“所以不如早散,我們忙我們的,姜家忙發喪,等這些糟心事兒都過去了,再合計重開的事兒。”
易云巧有點一根筋的脾性,易颯知道勸不了:“那你小心點啊,小姜哥哥的事,都猜是人為,兇手說不定現在就在船上呢。”
***
進到屋里,看到宗杭還站著:大概她剛搡他那一下子,搡到哪,他也就站到哪了,也不知道先找個地方坐下。
本來想先開問,看他暈了妝的熊貓眼和拗折的手指,覺得好笑又可憐。
易颯指洗手間:“你先去洗把臉。”
洗手間挺小,宗杭只一只手洗,又慢又吃力,洗到中途,易颯進來,就著水龍頭洗冰棍枝,宗杭趕緊給她騰地方,無意間瞥到她低頭,頭發向頸側滑落,露出后頸那一塊——以她頭發的長度,又不愛扎,那一塊曬不到,比別處都要更白皙,細碎的絨毛發間,有一顆小小的痣,可愛極了。
以易颯給人的感覺,即便故意笑得乖巧,也輪不上用“可愛”去形容,宗杭覺得新奇,覺得她頭發總蓋著的這一處,斂藏著某種特別溫暖的秘密,被自己給發現了。
頸部線條也很柔,細膩溫軟地滑進后領,也牽引著他的目光……
宗杭忽然警醒:他在看什么呢?這眼珠子,卑劣!太卑劣了!
正面如火燒,易颯催他:“趕緊的,磨蹭什么呢。”
又指洗手的香皂:“拿肥皂搓!你這化妝品,爛歸爛,防水還挺好。”
宗杭洗了個干凈出來。
易颯坐在床上,手邊攤了剪刀紗布和疊好的毛巾,冰棍枝被她剪短了,正拿指甲鉗上的挫塊把斷口磨圓。
她向宗杭示意了一下身側:“坐。”
候著他坐下,又把毛巾送到他嘴邊:“咬住了,手拿過來。”
宗杭咬住毛巾,把手遞過去。
易颯左手托住他腕心,右手作勢覆在他拗折腫起的指面上,宗杭也知道大概是要正骨,想到即將到來的那鉆心的一下子疼痛,手臂都有點發顫。
易颯也察覺到了,她皺起眉頭,說:“要么這樣……”
“我把你先打暈,然后再給你正骨,打暈人很容易,不疼的,后頸切一下子,你很快就過去了。”
還有這種好事?
宗杭喜出望外,正猛點頭時,易颯手上一緊,拽、捺、推,一根正完,馬上另一根,三根手指,一氣呵成。
宗杭痛得身子糾成一團,牙齒咬得死緊,怕不是把毛巾給咬穿了,額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最艱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了,易颯甩了甩手,拿起剪好的冰棍枝,兩片夾一根手指,權當是夾板,然后拿紗布一圈圈裹上:“我也沒處去找石膏,你就這樣先湊合吧,你還算運氣的,我隨身帶急救包……你這手,后面會腫得更厲害,實在不行,到時候,我再想辦法給你放血。”
正說著,有人敲門。
易颯臉色微變,拿膠帶固定好紗布,向宗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走到門后,先湊到貓眼上看了看,這才把門開了一道縫,身子全掩在門后,只露一細條的臉:“云巧姑姑,我正要洗澡呢,衣服都脫了,就不給你開門了啊。”
易云巧不在乎這個,聲音壓得很低:“颯颯,我剛去問了,說是延期,明后天這樣,大家就可以下船了。”
這不是好事嗎,你可以回去給大侄子主婚了,怎么還一臉的諱莫如深……
“就是有件事怪怪的,我跟姜孝廣聊完,開門出來的時候,丁長盛來找他,說是到處都找不到丁磧,我一聽,心說這兇手挺囂張啊,難道又下手了?我就停了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姜孝廣問丁長盛,船到了嗎?”
易颯沒聽明白:“什么叫‘船到了嗎’?”
“對啊,就是說啊,”易云巧的眸子里滿是這個年紀特有的精明和老辣,“他只說了這幾個字,忽然看到我還沒走,立刻岔開話題,關心丁磧去了。”
“你說,咱們不就坐這一艘船嗎,而且已經定錨了,能‘到’哪去?還有別的船嗎?要說是那些放出去找人的橡皮艇,不是早回來了嗎?”
易颯嗯了一聲:她屋里藏著宗杭,惦記著要從他口中問出陳禿的事,易云巧偏又沒完沒了。
她有點心不在焉:“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