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被謝煊牽著下臺階,在聽到后面傳來的低低笑聲時,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只見呈毓站在原處,看著他們彎著唇在笑。
他那張臉其實生得很不錯,只是笑起來,嘴角雖然彎著弧度,卻不達眼底,那雙滿人特有的褐色眸子,有種詭異的陰鷙,看人時,像是能將人看穿一樣,于是面上便多了幾分譏誚和傲慢。
采薇只覺得不寒而栗,不著痕跡地回過了頭。
幾個人下了畫舫,陳青山忍不住小聲嘀咕:“大清都亡了兩年多了,京城旗人的日子一如不如一日,這前清貝勒爺怎么還這么大排場?”
可不是么?
剛剛那畫舫里至少十幾個隨從和丫鬟,連手中的拐杖都鑲著黃金,這日子顯然依舊過得紙醉金迷。
謝煊淡聲道:“呈毓雖然不是個好東西,但精明得很,他這幾年跟日本人倒賣煙土,早賺得盆滿缽滿。”
陳青山啐了一聲:“干這傷天害理的事,遲早有一天要遭報應。”
謝煊扯了下嘴角,鄙夷般冷笑一聲。
采薇問:“大嫂那位弟弟真吸白面兒?”
謝煊看了她一眼,蹙眉點頭,語氣不虞道:“那小子被父母給慣壞了,吃喝嫖賭樣樣沒落下。以前我大哥在的時候,還能幫忙看著點,如今我們一家南下,這孩子看來是徹底廢了。”
采薇感嘆道:“那可真是苦了大嫂。這樣一對比,青竹雖然也是個紈绔,但好歹不沾這些惡習。”
謝煊輕笑:“怎么?想你哥哥了?”
要說想其實也不至于,只不過畢竟血脈相連,采薇時不時還是惦記自己那不成器的四哥。好在他去了日本,一直有寫信回來,據說一切還算順利,也沒再問江鶴年要錢,如今已經進了學校念書,估摸著經歷了事情,還是長大了不少。
她隨口道:“想他別再闖禍就行。”
謝煊笑:“日本隔得近,今年過年,岳父應該會讓他回來的。”
說話間,幾人已經到了碼頭邊,包的游船已經等候多時。一行四人上了船坐定,只見不遠處,呈毓已經從畫舫出來,他坐著肩輿,前有隨從開路,后有護衛壓陣,身旁跟著伺候的丫鬟,浩浩蕩蕩一群人,確實是很有排場。
采薇回頭看向謝煊,想起什么似的,好奇問:“這位貝勒爺的右腿,就是當年你和他搶美人開槍打傷的?”
謝煊掀起眼皮看她,不置可否。
采薇又問:“那位小月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美人兒,能讓你們鬧成這樣?”
謝煊慵懶地往身后的欄桿一靠,歪著頭似笑非看著她,還是不說話。
采薇也不強求,轉頭看向對面的陳青山:“陳副官,你應該見過那位小月仙吧?給我說說唄!”
陳青山看了看謝煊,虛張聲勢般大聲道:“我覺得也就那樣,一個戲子而已,肯定比不上三少奶奶您。”說罷,佯裝清了清喉嚨,“是吧?三爺。”
謝煊挑了挑眉頭,輕笑著點頭:“是。”
采薇看了眼他,心知這人是不愿談那件事,自己若是多問,指不定還以為她是在吃醋,其實她不過是好奇罷了。于是她也就沒再刨根問底。
游玩了頤和園,回程時,謝煊帶著她去吃了涮肉,又讓陳青山將車開去了東交民巷。這是洋人聚集的地方,多是西式建筑,頗有點上海租界的風貌。
被他拉著下車時,采薇不明所以問:“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
謝煊神秘兮兮看她一眼,笑道:“跟我來就知道了。”
采薇撇撇嘴,跟著他走到了一棟二層小樓前,招牌上寫著照相館三個大字。
她咦了一聲:“你要照相?”
謝煊說:“現在的摩登男女,結婚不都是要拍結婚照的么?咱們還沒拍呢!”
“三哥,您來了!”這照相館的老板是個梳著油頭,穿著摩登的年輕男人,和謝煊頗為熟稔的樣子。
謝煊點點頭,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個紙袋塞在采薇手中:“給你準備的衣服,去試試看看合不合適?”
采薇還沒太反應過來,已經被兩個年輕姑娘領進了梳妝室。
“三少奶奶,您先換上衣裳,我們再給您化妝。”
采薇心說還挺齊備,打開手中的紙袋,看到里面竟然是一件簡單又不失精致的嶄新白紗裙,也不知他什么時候買的,她微微一愣,去了旁邊換上。
衣服竟然不大不小,正好合身。
她還來不及對著鏡子好好照照,已經被兩個姑娘拉到妝臺前坐下,麻利地給她梳妝打扮起來。
不出半個小時工夫,鏡子里的采薇便煥然一新。垂在身前的兩條辮子被梳了起來,綰成蓬松精巧的發髻,戴在頭上的白紗,從肩頭垂落,襯得那涂上胭脂口紅的昳麗小臉,美得如同從畫中走出來。
“我在我們家少爺照相館這兩三年,就沒瞧見過三少奶奶這么好看的人。”
采薇左右看了看,也覺得頗為滿意,笑道:“行,那咱們出去吧。”
她雙手提著裙擺站起身,又認真看了眼鏡子里的人,腦子忽然靈光一閃般,驀地想起百年后看到的那張老照片。
雖然那上面的新娘子因為照片磨損,而看不清了容貌。但是她還記得那女孩兒,戴得就是這樣的頭紗,穿著這樣的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