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時給我買了一聽啤酒,帶著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車處。
香腸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況我也餓了,走到汽車里,還沒坐穩,就吃光了,意猶未盡,一個勁兒地吮指頭。
推薦得到了肯定,瀝川笑得很得意:“夠嗎?還要不要?——看來你真是餓壞了。”
“飽了。”我樂滋滋地拍了拍肚子,開始喝啤酒。很愜意、又很茫然地看著汽車沿著一條林蔭大道向南行駛。大道的兩頭擠滿了精品店、百貨公司和咖啡館。盡頭是個大湖。湖邊有碼頭、有船、兩岸有很多擁擠的白房子,湖上綠油油丘陵也點綴著各式各樣的民居。遠處可以看到隱隱的森林和雪山。
“瀝川,咱們去哪里?”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動。哪個家?瀝川的家嗎?
瀝川在蘇黎世當然有自己的住處。只是,和瀝川認識這么久,他很少談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蘇黎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從小受到過虐待,留下了心靈的創傷。其實,瀝川只是不怎么健談,和他大哥打電話,也最多一分鐘。而且,我父母雙亡,他盡量回避此類話題,以免引起我的傷感。
“你已經出院了?”
“沒有。我溜出來的。既然你來了,機會難得,總不能讓你在醫院里陪著我。”
“我愿意在醫院里陪著你,”我擔心地看著他,“你的病沒全好,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會很累的。”
“不累,”他說,“一切有司機。”
汽車駛向湖邊的丘陵,停在一個橡樹環繞的寧靜院落里。迎面一個巨大的草坪,兩旁的春花在濃蔭中怒放。車道穿過草坪,通向一幢兩層樓的白色別墅,底層的長度幾乎是上層的三倍,遠看上去,好像一個大寫的l字。
果然是瀝川的屋子,正門的兩側都有殘疾人專用通道。瀝川對費恩說了幾句話,他開車走了。我拎著行李箱,跟著瀝川進了房間。
室內的設計非常現代,寬敞明晰、色調簡潔、沒有層層疊疊的門框和柜子,只有一些最必需的家具。墻上錯落著幾排壁龕,放著從四處搜集來的藝術品,以東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銅酒杯、木雕……每個角落,纖塵不染。
“這么干凈?”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廚房瓷磚上的黑色積垢。房東交房子的時候就有,怎么刷也刷不掉。瀝川有潔癖,但絕不是天天打掃衛生的人。這一陣子他住院,房子應當空了幾個月吧。
“每天有人過來打掃。”他說,“只要和清潔公司簽個合同就行了。”
我點點頭,又說:“這房子不是你設計的吧?”瀝川沒有那么張揚,不會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內主要是我哥設計的。衛生間和廚房是我堂兄設計的。二樓是外婆設計的。花園是奶奶設計的,游泳池是爺爺設計的。這個l形是我爸的杰作——他說這樣人家容易找到我。”
雖然不是瀝川的作品,別墅的設計還是充分照顧到了瀝川的口味,混合著法國的浪漫、德國的嚴謹和意大利的創意。瀝川喜歡大而高的空間,喜歡玻璃,喜歡木地板,喜歡彩色的沙發和黑白色的家具。一層樓的面積挺大,有好幾個廳,我覺得,把整個cgp的人全塞進來辦公都有余。他引著我一個廳一個廳地參觀,然后到沙發上坐下來,用搖控器打開落地窗簾。
“那么,哪一部分是你設計的?”我問。
“大家都搶著設計,沒輪上我。”他聳聳肩,“你若想看我的作品,就得去看我哥的房子。我覺得比我自己的要好看。我還替他們設計了一個酒窖。他們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走著就到了。想去嗎?我有鑰匙。”
我淡笑著搖頭,有點妒嫉。如果我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或許能有這樣親密的關系。父親去世后,小冬忽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男人了,他還是很關心我,只是話越來越少,見面的時間也短,打起電話來,都被這樣那樣的事占住了。人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種親昵和友愛里含著分寸了。
“那你想喝點什么?”
“有咖啡嗎?”我有點犯困。
“要不要?”
“你會做?”
“有機器。要不要來看?”
他帶我去了廚房。拿出一個精致的咖啡杯,放到咖啡機的頂上預熱。冰箱里有新鮮的咖啡豆,他拿出一包,磨了一小碗,先做了一小杯espresso。我嫌太苦。他用蒸汽將牛奶加熱,給我做了一杯地道的cappuccino。倒上一層厚厚的奶沫,他用一只筷子輕輕一劃,泡沫分開了,變成一片葉子。又用筷子蘸著咖啡在當中點了幾下,葉子又變成了一只兔子。
“這個你也會?”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我爺爺教我的。他最拿手了,會畫好多種。當年的情書都寫在泡沫上。”
“你教我,好不好?”
“先學簡單的。關鍵是倒牛奶。”
他又做了兩杯cappuccino,把著我的手,將濃濃的牛奶往咖啡里倒,倒滿之后,驟然地停住。又將筷子遞給我,手臂從背后環上來,捉住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教我。
“這樣的……左邊一劃,右邊一劃。再微微往下一點,成了。”
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從身后漾過來,有意無意間,他的臉從我的額邊劃過,那么熟悉的親昵,頃刻間就有了。我禁不住回頭,仰起臉,他的唇在那里等著我。可是,等我靠近時,他卻往后一退,避開了。這么多年過去了,瀝川對于我還是充滿了誘惑,他總有讓我驚奇的地方,我似乎永遠不知道他還會些什么。
我一共畫了三個娃娃,自己喝一杯,瀝川喝一杯,剩下的他要倒掉,被我勒令做成凍咖啡放冰箱里了。我捧著杯子,坐在廚房的吧凳上,看著瀝川仔細地將流理臺收拾干凈。進屋的時候他脫下了義肢,在廚房里忙碌時懶得用拐杖,一條腿跳著,我看得頭暈,對他說:“你歇一會兒,行不?”
他拾起拐杖,問我:“后面有花園,想看看嗎?”
我指了指天花板:“上樓是什么?”
瀝川的書房、繪圖室和臥室都在樓上。樓梯又寬又長,上面鋪著防滑的地毯,當中有一道專門為他設計的扶手。我有點奇怪瀝川為什么要建一個有樓梯的房子,他上下樓又不方便。可是到了二樓我卻明白了。二樓正對著大湖,湖上白帆點點、野鴨群群。遠處云煙繚繞、青山隱隱。從沙發上展目,那大湖浟湙瀲滟、浮天無岸、天光云影、盡收眼底。
“這么好的lakeview,后面又是山,房價一定很嚇人吧?”
“是挺貴的,不過我沒花錢,”他眨眨眼,“我爺爺送的,生日禮物。”
我吐了吐舌頭:“那你……好意思要啊?”
“不好意思,”他說,“也推辭不掉。嘿嘿。”
“哪間是你的臥室?”我問。
“臥室謝絕參觀。”他趕緊走到一個房間,把門關掉了。
“為什么不能參觀?莫非里面還睡著一個女人?”我搶過去,將門擰開了一道縫,探頭進去。
瀝川的臥室黑白分明。黑色的床架,白色的衣柜。紫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單,上面堆著七八個淺灰色的枕頭。
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張十二寸的照片,紫色的相框。背景是遠遠的街燈,后面是昆明的金馬坊。里面的瀝川側對著我,幫我攄過一縷飄在臉上的頭發。眼眸盡是關愛之意。這是瀝川和我唯一的合影。走的時候居然沒留給我,連底片也帶走了。為此我怨念了很久。
那五年我苦苦回憶瀝川,他的身影卻像一把抓不的沙子從指間流逝。他的容貌在記憶中日益模糊。只因我的手中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在網上我只google出一張郵票大小的頭像,很低的清晰度,卻一直保存在電腦里。這個小而模糊的頭像便是五年來我回憶瀝川的全部線索。
我默然凝視著那張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閃現。
那么多年的折磨,忽然間都變成了甜蜜。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白色的臺燈。旁邊擺著三個手掌大小的相框。鮮艷的色彩,活潑的外景,是六年前瀝川給我拍的獨影,十七歲的我,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那時的我真小,一臉的稚氣,看上去果然像個高中生。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臉陽光,笑容燦爛,在鏡頭面前毫不扭捏。
緊接著,我的心就抽緊了。
大床右側有一個不銹鋼的點滴架,架上裝著靜脈輸液儀。地上還有兩個氧氣瓶。旁邊的矮柜里放著幾瓶藥、一個血壓計。床頭上方,還懸著一個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環。
看來,這里不僅是瀝川的臥室、也是他的病房。瀝川長期臥床的那幾年,大約是在這里度過的。
掩上門,回到二樓的客廳。瀝川不知何時已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長窗,默視遠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瀝川——”
我叫了他一聲,坐到他的身邊。他抬頭看我,目光復雜,心事沉重,欲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不愿意告訴我,因為你不想讓我擔心。”
他沒說話,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找到他的唇,專心地吻他。他不回應,倔強地扭著下巴,想避開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對自己殘忍,其實也是對我殘忍?你不告訴我,難道我就不擔心了?我寧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現在這樣夜夜失眠、天天惡夢。瀝川,我求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我抱著他,搖晃他的身軀,失聲嗚咽。
“小秋,我寧愿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與事無補。”他平靜地說,話音很冷,“回去后,別再來蘇黎世了。”
“不!”
“我求你。”
我放開他,冷笑了一聲,說:“那你,是不是打算永遠躲在這里,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這一趟,又成永別了?”
“……”
“如果告訴你,我也挺不住了,你會發點慈悲嗎?”
仿佛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會回北京。答應過你的事,我會做到。”
“然后呢?”
他搖頭:“沒有然后。你得記住你在關公廟前的誓。”
我蔫掉了。雙手抱膝,一不發,沮喪地流淚。
他不來安慰我,身體一直僵直著。
過了一會兒,我抹干眼淚,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道:“不行!瀝川!我不干!我就不履行誓!讓關公見鬼去吧!讓天雷劈我吧!讓洪水淹我吧!”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仿佛燃燒著一團火:“你一定要我說傷害你的話嗎?小秋?”
“傷害我的話你還說少了嗎?說呀!繼續說!”
“謝小秋,拜托你,”他凝視著我的臉,一字一字地道,“停止糾纏我。”
我呼吸瞬時間停止了。血全部涌到頭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三秒,驀然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走得太急,一腳絆在沙發上。他眼疾手快地站起來,死死地拉住我。
“去哪里?”
“你關心啊?”我冷笑,用力甩開他的手。他拉住我不放,手像鐵鉗一樣扣住我的手腕。
“哪也不許去!”他一把將我扯到他懷里,“聽見了嗎?謝小秋!你跑掉了,我……追不上你。”
他嗓音喑啞,額上青筋暴現。生怕我跑了,另一只手還緊緊拽著我的衣服。其實,豈止是追不上,他站都站不穩,剛才我用力一掙,他幾乎一個踉蹌,若不是有我擋著,就摔倒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揚起臉,顫聲說:“瀝川,別以為我可以被人輕易侮辱。你給我一巴掌,罵我是賤人,我馬上就走。真的,永遠也不回來。你要不要試試?”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中暗濤洶涌,思緒云影般紛至沓來。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對不起……”
我的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他的樣子很可憐,神色比我還絕望。
“瀝川,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如果你堅持要我離開,我也會答應。”我柔聲地說,“但離開之前我得確信,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你是這樣的嗎?你病得這樣厲害,又瘦成這樣,離我們相識的那陣子,差了十萬八千里。瀝川,你讓我怎么放心地離開你?你說啊!”
我捧著他的臉,熱烈地吻他。他無奈而又頑固地抵抗著。他忽然嘆息了一聲,攬住我的肩,鼻尖在我后頸上輕輕地摩挲。溫暖發燙的呼吸,癢癢地吹過來,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我伸手環住他的腰。他想要掙脫,被我牢牢地挽住,須臾間,索性偎依過來。
“no...”他仍在躲閃,企圖制止,卻虛弱無力。
“no!”他板著臉又說了一句,惱怒的模樣。我想放開手,已經遲了。
“好吧。”我抽出手,離開了他,乖乖地坐了下來。
他狠狠地看著我,目光灼熱,喉嚨枯澀,強烈地壓抑著:“你,你就這樣啊。”
“那還能怎樣?”我瞪著他,雙手一攤,“送上門了你都不要。”
他拾起拐杖,掉頭去臥室:“我去換件衣服。”
室溫不到二十二度,瀝川看上去卻像是跑了一個八百米,大汗淋漓。
他前腳進門,我后腳跟入。他一個轉身又看見了我,氣不打一處來:“我換衣服,你進來干什么?”
“看著你換。”
他愣了一秒鐘,問:“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想看。”
“賊心不死?”
“人家是一片好心,看你需不需要幫忙。”我很真誠。
“哦,幫忙?”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腔拿調地說,“我很需要幫忙。”說罷走進一個開放式的u形衣櫥,里面掛著一排排的西服和襯衣。他隨手拿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短褲,塞到我手里:“拿著。”
接著,他當著我的面,一件一件地脫衣服,最后,只剩下了一件背心、一條短褲。
“看夠了沒?”
“沒,”我把t恤交給他,笑容燦爛,“繼續。”
他不理睬我,坐到沙發上,開始穿褲子。然后,摘下手表遞給我:
“麻煩拿下手表。”
我把手表套在手腕上,他又脫下襪子塞給我。
“哎,干嘛讓我拿你的臟襪子?”
“扔進那邊的洗衣籃。”
把襪子扔到洗衣籃時,他已經穿好了褲子,卻將皮帶扯下來遞給我:“換條皮帶。在那邊,咖啡色的。”
我找到皮帶,幫他扣好,他又說:“對了,錢包忘在西裝里了。”我找錢包來給他塞到褲兜里:“還要什么?少爺?”
“手機和鑰匙。”
“哦……在哪里?”
“那個柜子上。”
“離你就一尺遠,不能自己拿呀?”
“我是殘疾人。”
沒好氣地拿過來給他:“使喚完了嗎?”
他指著地上:“拐杖。”
最后,我從頭到尾地打量他:“衣服換好了?”
“換好了。你別老盯著我的腿看,行不?”
“我看的是健康的那條。”
“都不許看。”
“一會兒外面有風,穿這么少,不會著涼吧?”這幾天蘇黎世氣候異常,雖說才是四月中旬,竟和三伏天一樣熱。瀝川不僅穿著短袖、短褲,還赤著腳。筆直修長的腿、微微拱起的腳背、白皙的足腕裸露著,深藍色的人字拖鞋上繞著紅色的帶子。勾魂攝魄啊。我立即大腦短路、雙眼發直:“腰痛不?晚上幫你按摩。免費服務,上乘享受。”
“少來,”他冷笑,還在為剛才的事情懊惱,“別動不動就和我起膩。這么些年的書是怎么讀的?一見你就跟進了蜘蛛洞似的。”
“是盤絲洞。”我更正。跟這人講過整本的《西游記》,到頭來就這記性。
不等他回答我又說:“我也去換件衣服。我雖長得不如你好看,不過我有好看的裙子,可以把你比下去。”蹦蹦跳跳地來到樓下,我從行李箱里拎出一條縷花的白色上衣,一件淺紫色的長裙。見瀝川從樓上下來,我說:“瀝川,幫扣一下后面。”
上衣的一排鴛鴦扣全在背面,密密麻麻地有十幾粒。扣到一半,肩頭忽地一沉,瀝川的頭倒在我的頸邊。他開始從背后吻我,下顎頂著鎖骨,溫潤的氣息撲面而來。一面吻一面說:“不成,這么多扣子沒法扣……太香艷了。”
說罷,不顧一切地將我的身子擰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一時間,意亂情迷:“小秋,你究竟想把我折磨到什么時候?嗯?”
“這話我正要問你。”我仰頭直視,不屈不撓。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愛恨交加:“你有完沒完?”
“沒完。”
“停止勾引我!”
“不停止。”
“以后不許給我打電話!”
“偏要打,有空就打。”
“我不接!”
“不接就飛蘇黎世……”
他堵住了我的嘴。我的頭不由得一仰,撞在身后的壁龕上。里面一塊白里透光的玉碗掉出來,“叮當”一聲,摔成幾半。
“不會是真玉吧!”我惶恐地看著地面的碎片。
“康熙年間的玉器。”
“嗚!”我哀鳴了一聲。
“恨我不?”他悻悻地問,鼻尖的汗,滴到我的臉上。
“不。喜歡你!”
他被激怒了,我忍不住有些擔心:“瀝川,別這樣,你會傷到自己。”
“那你答應我,別再來找我啦!”
“不答應,我要你的孩子。”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沒說話。過了很久才爬起來,拉著我到浴室里沖了一個澡。
我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說:“瀝川,給我一天好日子,行嗎?哪怕它只是個氣泡,我也要。”
他的腮幫子緊了緊,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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