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骨生出陣陣寒氣,滔天白霧蔓延不休,整個海灘皆被吞噬其中。顧明昭重重咳嗽一聲,在沉重威壓里,勉強立穩腳步。
如今正值春分,倘若白家二小姐當真以身飼蠱,在蠱蟲躁動復蘇的今夜,實力定是最強。
而她要想復仇,也只能趁著溫知瀾還在凌水村的時候,一旦錯過這個機會,從此山水不相逢,再難窺見他行蹤。
白寒之所以行色匆匆,徑直從山上離開,唯一可行的解釋,是要趕在春分結束之前催動蠱蟲,與溫知瀾做出了結。
他們猜出這個計劃,于是分頭前往各處搜尋。謝鏡辭與裴渡去了潮海山,孟小汀在南,莫霄陽在東山,唯有顧明昭來到海邊的水風上仙廟宇前。
這個決定完全是在靠賭。
兒時的溫知瀾為禍村中,是他動用水風上仙的神力,才壓制住溫母狂涌的邪氣。當那女人被他打倒在地的須臾,從男孩漆黑的瞳孔里,顧明昭看出了明晃晃的恨意。
溫知瀾恨他。
當初秘境里的怪物吸食村民記憶,是在溫知瀾逃離凌水村、不知所蹤以后。他很可能并未遺忘有關水風上仙的事,所以在多年后回到凌水村,才會大肆破壞神廟,并將其用作藏匿尸體的密道。
莫霄陽說得對,像被刨了墳。
許是陰差陽錯,當眾人討論溫知瀾可能的去處時,顧明昭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里,等氣喘吁吁狂奔而來,映入眼前的,竟是濃稠如牛乳的大霧。
他看見一個穿著黑衣的青年,以及不久之前道別離去的韓姑娘,或是說,白二小姐。
她身上那件寬大的外袍已然沒了蹤影,衣袖紛飛,露出枯骨一般干癟的右手。面頰之上青筋暗涌,偶有幾只蟲蝎的影子閃過,雙眼則是布滿血絲的通紅。
在某段極為久遠的記憶里,他曾見過與之相似的小女孩。
少女渾身上下的戾氣轟然褪去,較之方才的殺意凜然,眼中竟浮起一絲倉惶無措的慌亂,下意識后退一步,低頭掩去猙獰可怖的面容,脊背發抖。
他怎會來。
他怎能來。
明明已經做了最后的道別,唯獨顧明昭,她絕不愿讓他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樣。
更何況……他若是在溫知瀾眼前現身,定會被毫不猶豫殺掉。
“又來一個。”
溫知瀾瞥見她陡變的神色,猜出少女心中羞愧,不由大笑:“怎么,既然已經把自己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就要有被人看到的覺悟。你都成了這副模樣,不會還――”
他話音未落,就見跟前襲來一道拳風。
顧明昭廢柴了幾百年,拳腳功夫從沒怎么練過,這一拳揮過去,不但被對方輕而易舉躲開,自己的右手還被順勢一扭,發出骨骼錯位的咔擦響。
“一介凡夫俗子,也配和我動手?”
身為不老的仙靈,水風上仙常年住在凌水村中,為避免引起村民懷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更換全新的相貌與名姓。
如今這具顧明昭的殼子,與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大不相同,哪怕是溫知瀾,也沒辦法辨出分毫。
黑衣邪修冷冷看他,手掌發力,猛地一推:“就這副身子骨還來逞英雄,你比白寒更好笑。”
撲面而來的邪氣洶涌,顧明昭體內靈力淡薄,全然無法招架,被一掌推飛數丈之遠,重重跌落之際,從口中吐出殷紅鮮血。
像被貓肆意折磨的老鼠一樣。
這個想法讓溫知瀾大為愉悅,情不自禁發出桀桀怪笑,手中靈力再度凝結,輕輕一揮。
濃郁黑氣迅如疾電,徑直撲向年輕人瘦削的身影,然而尚未觸碰到他,便被另一股力道中途攔住。
白寒抿唇不,立于顧明昭身前,為他擋下勢如破竹的殺機。兩股力道彼此相撞,迸發出轟然巨響,她明顯弱了一些,被擊得連連后退。
“我說了,你打不過我。”
溫知瀾哈哈大笑:“廢物,全都是廢物!你資質平平,修煉又比我晚了幾十年,這要如何與我相爭啊,白二小姐!”
他愈發興奮,眼中血絲漸濃,溢出血一樣的紅:“當年你姐和你爹也是這樣,不自量力,自以為是。老老實實裝聾作啞不就好了?非要讓我坦白一切,甚至打算將我送入仙盟。你姐姐死前還叫我夫君,真是好笑,若不是為了白家秘術,我怎會娶她――當初你僥幸逃過一劫,今夜就當斬草除根,讓你和凌水村所有人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隨著話音落下,四周邪風驟起,恍如鋒利無匹的刀劍橫飛,所過之處大霧散開,混沌不堪。
星空與月亮皆被吞沒,見不到丁點兒亮色。邪氣翻飛,于半空匯成一道道盤旋的漆黑漩渦,橫沖直撞,銳不可當。
白寒催動體內蠱蟲,咬牙抵御越發猛烈的襲擊。
身體里的血肉無時無刻不在被撕咬啃噬,她忍下劇痛,聲線顫抖:“……快走。”
這是在對身后的顧明昭說。
她今夜已經懷了必死的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像他那樣的人,只要一直站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無拘無束露出微笑就好了。
蠱蟲的躁動已經到達頂峰。
少女單薄的皮膚裂開道道豁口,白衣被染成血紅。她如今的模樣一定猙獰至極,形如鬼魅魍魎。唯有顧明昭看到,在駭人的殺意里,白寒眼眶泛著薄紅。
她在哭。
煞氣滿身的怪物脊背顫抖,嗓音沙啞,像是用盡了渾身上下全部的勇氣,才終于開口對他說:“快跑啊。不要……看我。”
“你已經到極限了。”
溫知瀾相貌極美,目如桃花、靡顏膩肌,乍一看去雌雄莫辨,眼底一抹猩紅更添艷色,此刻笑得張狂,半張臉隱在邪氣之中:“你想引爆身體里的所有蠱蟲,妄圖換一個同歸于盡,對不對?那真是要讓二小姐失望了。”
他說著微瞇雙眼,將白寒上下打量一番:“我不會死,頂多身受重傷,但你嘛……在那個小白臉眼皮子底下被萬蟲噬心,徹底淪為一灘血肉,那種模樣可不好看。”
“你閉嘴!”
白寒咬牙聚力,靈氣有如長河泄洪,倏然爆開。溫知瀾不緊不慢,抬手一揮,屬于她的力道軌跡隨之偏轉,落在不遠處的水風上仙廟宇之上。
頃刻間白墻傾頹,被擊出一個不規則大洞,四周煙塵彌散,在交織的煙與霧里,顧明昭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水風上仙的廟宇破敗多年,早就無人參拜,但此時此刻,卻有個渾身是血的老嫗趴伏于雕像前,似是被巨響驚醒,右手微微一動。
是村長。
“水風的廟……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溫知瀾見狀更是興奮,手中再度聚力,砸向那座面目模糊的仙像:“當年你那樣對我們,帶頭害死我娘,如今還不是遭了報應,淪落成這副模樣!你有本事出來啊!哈哈哈哈!”
當他時隔多年回到凌水村,做的頭一件事,便是來到水風上仙的廟宇尋仇。
沒想到當年香火旺盛的神廟已然無人問津,村子里更是沒有任何人記得他,溫知瀾怔愣片刻,旋即爆發出大笑。
這都是報應!水風當年仗勢欺人、好不得意,如今被所有人忘在腦后,只怕已經魂飛魄散,連一縷灰都不剩下。
神像腦袋被邪氣擊中,瞬間化作齏粉,頹然墜落。
倒在地上的村長聽聞此,竟脊背稍弓,竭力抬頭:“這位先生……他曾真正存在過,對不對?”
顧明昭默然不語,暗暗握緊拳頭。
“小白臉,你年紀輕輕,應該沒聽說過吧?”
溫知瀾緩步走向老嫗,映出紅眸血色,宛如修羅。
他對著顧明昭說話,眼神卻并未落在后者身上,語氣里是十足的不屑:“三十年前,凌水村有個小神仙。當年他可是威風得很,自以為多么了不起,如今誰還記得他?就是個沒用的廢物。也只有這老太太,才會在深夜一個人給他上供。”
他話語落畢,已然走到村長跟前,邪氣漸漸纏上老嫗脖頸:“我記得當年你很崇拜他,對吧?老是叫什么先生先生,聽著就不爽。都這種時候了,還來廟里看他……我今日就算殺了你,水風又能奈我何?”
劇痛從脖子往全身蔓延,滿頭白發的老嫗眉頭緊蹙,混濁的雙眼中,溢出一縷清明亮色。
來水風上仙的廟宇,是她持續多年的習慣。今夜像往常一樣來到這里,卻不料遇見溫知瀾,被一掌擊中胸口昏死過去,直到那聲巨響出現,才悠悠轉醒。
此刻面對死亡,她心中雖有恐懼,更多的,卻是恍然的釋懷與坦然。
溫知瀾說……她曾經崇敬著一位先生。
原來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并非是假。
她所追逐的并非幻影,她向往的信念亦非虛構,曾經真的有那么一個人,無比真切地存在過,也無比真切地,被她所崇敬著。
溫知瀾笑得愈發放肆,正要把邪氣收緊,忽然察覺到身側一道冷風。
白寒的動作極快,寒氣擦著他側臉過去,劃出一道淋漓血痕。她不敢大意,繼而加劇攻勢,暗暗發力。
溫知瀾的實力之強,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正如他所說一般,即便她引爆體內所有蠱蟲,也很可能無法將他置于死地。
但至少……她不能讓更多無辜之人死在他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