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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裴風南炸了。)

      謝鏡辭亦是皺了眉。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裴風南仍保持著睥睨一切的傲慢,沒對裴渡生出絲毫歉疚,甚至于懇求他回家的那段話,都用了十足惡心的道德綁架。

      和這種人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是怎樣才能忍受那么多年。

      周圍是喧鬧的宴席,唯有此處,連空氣都渾然凝固。

      裴渡竭力吸了口氣,不知怎地,感到腦海中突如其來的劇痛。

      像是有什么人從沉眠中醒來,在陡然蔓延的疼痛里,朝他冷冷笑了一下。

      他在裴府生活數年,早已習慣這種壓抑的氣息,可謝小姐不同。

      她的人生瀟灑肆意,本應屬于澄澈明空,此地卻是泥濘的暗沼,只會讓她心生厭煩。

      裴渡不愿把她往沼澤里拉。

      在裴風南的注視下,一只手握住他掌心。

      謝小姐沒說話,體溫透過手指靜靜傳來,溫溫柔柔,卻能將一切污穢掃蕩殆盡。

      沉悶沼澤里,忽然襲來一道沁人心脾的清風。

      裴渡手上用力,生澀將她回握,忍下逐漸滋生的劇痛,抬眸對上裴風南黝黑的眼睛。

      “多謝家主知遇之恩。”

      他道:“裴府為我耗費的財力,在下定會數倍賠償。”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拒絕。

      謝鏡辭嘴角上揚。

      “抱歉啊,前輩。”

      她說得大大咧咧,毫不掩飾,帶了有恃無恐的輕笑:“大丈夫一既出駟馬難追,您應該不會為難我們這些小輩吧?”

      裴風南沒料到裴渡會拒絕。

      那孩子向來溫溫和和,看不出有什么脾氣。

      質詢的話還沒出口,便被驟然打斷,謝疏嘿嘿笑:“當然不會啊!像裴兄這種前輩,心胸定是寬闊得很,哪會和小孩子鬧別扭。”

      裴風南太陽穴砰砰地跳。

      云朝顏嘴角勾起一絲弧度:“二位在此逗留這么久,不去陪陪其他客人嗎?因為二公子的緣故,在秘境里遇險的人,可不止小渡。”

      因為二公子的緣故。

      裴風南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

      “那就太好了。”

      謝鏡辭笑意更深,抬頭看一眼裴渡:“裴渡哥哥,這里太吵,我有些累了――不如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裴風南眼睜睜看著他們轉身。

      他想不通。

      裴渡明明是他手里最鋒利的劍,絕不可能背叛。以他的身份,既然已經不顧尊嚴拉下臉來,那人怎能忘記養育之恩,毫不猶豫地離開?

      他忍住怒意,聲音極沉:“裴渡!難道你要背叛裴家,背棄這么多年來苦修的劍意嗎!”

      少年頎長的身影微微頓住。

      謝鏡辭能感覺到,裴渡握緊了她的手。

      如同深陷泥沼的人終于握住一根繩索,他拉著她步步遠去,沒有回頭。

      兩人一路離開前廳,等遠離了喧鬧人群,謝鏡辭抬頭之際,察覺裴渡不太對勁。

      他的膚色本是玉白,此時卻近乎于毫無血色,眉頭亦是微蹙,抿著唇沒說話。

      她心下一緊:“不舒服嗎?”

      “……頭有些疼,許是奔波疲累,不礙事。”

      裴渡笑笑:“謝小姐,多謝。”

      “這有什么好謝的。”

      謝鏡辭摸摸他額頭,觸到一片冷汗:“你先回房睡一會兒吧?別把裴風南的話放在心上。”

      裴家對他而,無異于難以掙脫的泥沼。如今再度置身于此,還要面對裴風南與白婉的冷嘲熱諷,定然不怎么好受。

      更何況看他臉色發白,身體的確不大舒服,這種時候避開旁人叨擾,獨自靜靜才是最好。

      參加宴席的賓客眾多,都等著明天清晨的審判,裴府為每人都備了房屋,裴渡也有一間。

      謝鏡辭從沒來過裴府,等將他送入客房,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記憶中見過些許片段,一時起了興趣,循著回憶四處晃蕩。

      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劍閣,高高聳立,眾劍環繞,裴渡無數次在此揮劍,墻上還殘留著道道長痕。

      然后是,長亭,竹林,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樹。

      當初他們兩人定下婚約,裴渡就是靠著這棵樹,喝下了生平里的第一壇酒。

      她念及此處,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一步步朝它靠近。

      如今已然入春,枝頭綻開薄薄小小的花蕾,偶爾有清風掃過,吹落一片淺粉花瓣,飄飄悠悠,緩緩降落。

      謝鏡辭的目光尋著那朵小花,自半空一直往下,待它墜向地面,不由一愣。

      花瓣并未落在泥土中,在它所觸之處,赫然是一個從土里伸出的方尖,像是木質盒子的一角。

      她心中仿佛朦朦朧朧有了預兆,步步向前。

      木盒很小,從更深一點的地方被拿出來,沾滿了潮濕泥土。想來是不久前下了大雨,把泥土層層沖開,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腦袋。

      謝鏡辭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將木盒蓋子輕輕一拉。

      被小心翼翼裝在其中的,只有一張張單薄紙片。

      紙片上的字跡清雋勻稱,自帶凜然風骨,并非裴渡最常用的筆跡,而是與她有九分相像。

      謝鏡辭的心跳逐漸加速。

      她曾見過這樣的筆跡,在她即將離開學宮、回到云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幾年前的跨年之夜,她與孟小汀在學宮里漫無目的走來走去,當作最后的道別。

      臨近后山,忽然有片片白紙從山頂落下,降在孟小汀頭頂。

      “誰從山上往下扔垃圾啊?咦――你快看,這上面好像有字。”

      謝鏡辭聽見她的聲音,一時生出些許好奇,順勢接過孟小汀遞來的紙條。

      那是張裁剪工整的純白宣紙,殘留著被精心折疊過的痕跡,她興致缺缺地用視線掃過,看清上面的內容,兀地一怔。

      那紙上沒有署名,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用蒼勁有力的字跡寫下:

      祝愿謝鏡辭小姐百歲無憂。

      學宮里流傳過一個說法,聲稱在跨年夜寫下六十六個愿望,埋在高山頂上,用虔誠的祈求感動神明,就會有隨機的一個愿望變成現實。

      謝鏡辭曾和孟小汀討論過,一致認為這個說法很蠢。

      “這是誰的筆跡?”

      孟小汀嬉笑著湊上前來:“‘謝鏡辭小姐’,叫得這么生疏嗎?這個人好乖好乖,一定是個情竇初開的害羞小男孩。”

      她說著又遞來一張紙片,還是那個熟悉的字跡,白紙黑字地寫著:祝愿謝鏡辭小姐諸事順遂,前路輝煌。

      四面八方呼嘯的冬風,不知怎地安靜下來。

      謝鏡辭的心臟砰砰砰一直跳,下意識抬起手臂,握住另一張被風吹得皺巴巴的紙條。

      祝愿謝鏡辭小姐永遠開心。

      這個愿望幼稚得可笑,她本應該噗嗤笑出聲,卻沉默著站在原地,仿佛手里拿著塊沉重的烙鐵。

      原來真是這樣。

      那些散落漫天的、被她們誤以為是垃圾的白紙,其實全都是某個人藏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愿望。他羞于直白面對她,只能相信那個毫無邏輯的流,在新年悄悄為心里的姑娘寫下心愿。

      這是完全陌生的筆跡,他們兩人應該并不熟識。

      被烏云遮蓋的月亮悄悄探出腦袋,灑落一地幽謐的銀灰。悠悠晚風從耳畔輕輕掠過,勾弄少女怔忪的面龐。

      那是她待在瓊華學宮的最后一天,時間寂靜得有如凝固。

      六十六個關于她的愿望被輕輕揚起,如同悠然遠去的脆弱蝴蝶,一點點融進遠處的深沉夜色。

      在新年的第一道鐘聲敲響時,謝鏡辭踮起腳尖,抓住最后一封即將飄遠的信紙,看見雋秀有力的漆黑字跡。

      那人一筆一劃,非常認真地寫:祝愿謝鏡辭小姐尋得心中所愛,一生幸福。

      他心中的姑娘,就應該生活于萬千寵愛之下,與意中人得償所愿,花好月圓。

      即便他注定與那個故事無關。

      那是裴渡。

      可被他認認真真寫下的心愿,為什么沒像傳聞那樣埋在山巔,而是胡亂散在四處。

      她無而立,深吸一口氣,低頭看向手中的木盒。

      與此同時,客房。

      房間靜謐,沒有亮燈,唯有月色悄然而來,落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側臉。

      裴渡并未入眠,本應空無一物的身側,被月光映出寥寥黑煙。

      識海之中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循著血脈途徑五臟六腑,他拼命咬牙,才不至于發出聲音。

      耳邊傳來喑啞的笑,不知來源,宛如蠱惑。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那聲音說:“如果她對你所做的一切,都來源于別人的強迫……你在她心里,又算是什么?”

      裴渡緊緊攥住被褥,瞳色漸深。

      “你只是一個任務,那些沒有由來的好,全是假的。”

      自從回到客房,伴隨著越發加劇的頭疼,這道聲音悄然出現,沒有任何預兆。

      它說謝小姐別有用心,之所以接近他,不過是有所圖謀。

      它也說起他隱秘的傾慕,嘲笑他不知好歹,做著無法實現的夢。

      這種感受他再熟悉不過,與當初被魔氣入體時如出一轍。

      可這里絕非魔息泛濫的鬼冢,而是由裴風南坐鎮的府邸,四周皆設有結界,防止妖魔進出。

      沒有任何邪祟能從外界進入此地。

      裴渡顫抖著點亮桌上燈火,試圖用燈光將暗影驅散,然而光影明滅,反而襯得那團黑霧愈發猙獰,久久不散。

      不是的。

      他想,謝小姐親口說過,之所以陪在他身邊,是她心甘情愿。她會毫無保留地對他笑,在最為艱難的絕境下,輕輕撫過他身上的道道傷疤。

      她從未嫌棄過他。

      “你難道不覺得,她有時很奇怪?”

      那道聲音笑得更兇:“她對你從頭到尾都只是利用。等任務結束,你沒了價值,謝鏡辭怎會愿意繼續留在你身邊?”

      ……他是謝小姐的任務。

      想來也是,在鬼冢事變前,他們之間并無太多交流,謝小姐怎會愿意以身涉險,親自去救下一個陌生人。

      那道聲音仍未停下。

      它說,打從一開始,就只有他在自作多情。

      四周盡是綿延黑霧,骨頭仿佛在被一寸寸碾碎,裴渡雙手撐在木桌上,脊背弓曲,如同顫抖的野獸。

      他的神識快被撕裂,在無邊寂靜里,忽然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他紅著眼,怔然抬頭。

      踏著流瀉而下的燈光,有人打開房門,雙眼映了燭火,以及他狼狽的影子。

      她立在那里,月色和晚風都被踩在腳下,瞳孔雖是漆黑,卻生出薄薄的琥珀色微芒。

      仿佛在她眼中,本身便生有無窮無盡的亮色。

      那是……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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