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嗯。”
四人從玄武境里出來,已經臨近傍晚。
孟小汀滿面桃花地高高興興回了家,在晚餐餐桌上,謝疏宣布了一件大事。
“小渡不僅動用禁術,對身體造成極重的強壓,還在重傷下接了裴風南的一掌,雖然補脈能恢復大半修為,但若想變得與往日無異,還需要諸多天靈地寶作為藥材。”
謝鏡辭:“所以呢?”
“咱們家的藥房里能找到其中絕大多數,唯獨差了一味‘寒明花’。”
謝疏咧嘴一笑:“可巧,七日后即將舉行的問道會里,獲勝之人得到的獎勵,就有這朵寒明花。”
莫霄陽好奇道:“問道會?”
“是近年來大熱的一項大比。”
云朝顏耐心解釋:“問道會誕生于玄武境的興起。在問道會中,修士們只需通過神識進入玄武境,就能前往人為制造的幻境,并展開角逐。”
“值得一提的是,問道會的規則非常有趣。”
謝疏給她遞了杯茶,接話道:“它是一年一度,每一年都會換一種全新的規則――比如上一屆是讓所有修士自相殘殺,最后活下來的那個人取勝;至于再上一屆,則是寶物爭奪戰。”
玄武境中的修士不會真正死去,因此問道會向來玩得很開。
不但規則每年都在變,就連地圖也是由人為創造,隨心所欲發生著變化。
非常有意思。
“我和你娘商量著,你正是需要復健的時候,霄陽又想去見見更大的修真界,去參加這個玩玩,也算一舉兩得。”
謝疏見沒人反對,興致更高:“就算輸了也沒關系。所有其他人拿到,我們花錢買下便是!”
莫霄陽的一口水差點噎在喉嚨里。
原來這就是窮極奢華的世家大族,真是好有底氣!
謝鏡辭本就對這種大比很感興趣,之前一直礙于學宮試煉沒能參加,這會兒乍一聽到,毫不猶豫答應下來:“我沒問題。”
莫霄陽:“我也!”
剩下的裴渡亦是點頭。
“這幾日,你們就養精蓄銳,好好做準備。”
謝疏說話總是噙著笑,稍一停頓,兀地揚聲:“小渡,同我一并出去散散步如何?”
這個邀約來得毫無征兆,裴渡不明白對方用意,只能乖乖跟上。
冬日的云京也在下雪。
道路兩旁的樹木盡是光禿禿,唯有雪花充當了枝葉的角色,一簇簇地聚攏又散開,把枝頭壓得沉沉彎下腰,如同用冰雪砌成的長竿。
腳踏在地上,會傳來綿軟輕柔的簌簌聲響,與謝疏的聲音一同傳入耳邊:“昨夜睡得可好?”
裴渡低聲應答:“嗯。多謝謝前輩。”
謝疏似乎笑著嘆了口氣。
“你突逢巨變,心里一定不好受。鏡辭那孩子和我一樣,都不擅長安慰人,如果她說過什么讓你不開心的話,我代她道歉。”
“沒有。”
他瞬間接話,說到一半,語氣里莫名生了些澀意:“謝小姐……很好。”
謝疏很明顯地松了口氣,緊繃的脊背略微放松一些。
“她既然帶你回來,說明打從心里認同你。至于我和朝顏,你知道的,修真界那么多年輕小輩里,我們最中意你。”
他的聲線渾厚溫和,搭配上那張酷似窮兇極惡之徒的臉,總覺得有些違和。
“你很出色,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如今的低谷只是一道坎,而非爬不上去的淵,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至于家,不要去想那群姓裴的蠢貨,把我們當作家人就好。”
謝疏一字一句告訴他:“一切總會變好的。無論如何,你身邊都有人陪。”
心臟跳動的力道一點點加大,他幾乎快要無法抑制住心口極速上漲的溫度。
如同在黑暗中孑然前行的旅人,終于觸及到一團久違的火光。
“前輩。”
裴渡本應說些感激的話,可話到嘴邊,卻染了濃郁的澀:“我不知……應該如何謝您。”
謝疏朗聲笑道:“這有什么好謝的?反正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裴渡半垂了眼,指尖無意識地勾上袖口。
在裴家,他幾乎從沒聽到過這三個字。
裴風南最初收養他這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無非是因為一張與已故大兒子相似的臉。
那個時候,裴渡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另一個人徹徹底底的替身,或是說,用來取悅裴家夫妻的工具。要說地位,連府中的小廝都在暗地里笑話他。
后來等他劍術精進,逐漸展現出遠超常人的天賦,在裴風南眼里,裴渡便成了把鋒利的、能為之所用的劍。
至于白婉那邊就更是糟糕,養子的出色無疑是對親生孩子們的巨大威脅,她逐漸恨他入骨,只想早日除去。
他的身份地位一直都是這樣尷尬,除了劍,似乎也沒什么人能陪他說話。到現如今,裴渡已快要記不起所謂“家人”的感受。
直到謝疏告訴他,他們是一家人。
哪怕只是隨口說出的短短一句話,也足以讓裴渡心口微動,那些坑坑洼洼的裂痕里仿佛浸了水霧,被倏然填滿,攜來溫和的涼。
“道謝一類的話就不用說了,不過小渡啊――”
男人渾厚的嗓音再度響起,裴渡聞聲望去,見對方抿唇一笑,不知為何突然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個兒的額頭頂上。
謝疏:“這里。”
他們方才走到了梅園,梅花嘩啦啦落下來的時候,有一片粘在了裴渡額頭上。
有點幼稚的可愛。
這小子不但劍術拔群,模樣也是一等一的漂亮,白梅這樣一落,更襯得他面白如玉、烏發漆黑,哪怕是同為男子的謝疏也不由得暗自驚嘆。
也不曉得他家那傻瓜蛋什么時候才能開竅。
他正一本正經打量跟前少年的模樣,卻聽裴渡緩慢開口:“真的嗎?”
“你怎么這就覺得不好意思了?”
謝疏看出少年的局促之意,笑著拍拍他肩頭:“這種事沒什么大不了的,很常見嘛,你沒必要害羞。”
他說著一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懂了!小渡,你是不是擔心被辭辭看到,所以才這么緊張?沒關系,速戰速決就好。”
一片花瓣而已嘛,其實并不會影響他的男子氣概。
結果裴渡還是愣愣的模樣。
謝疏覺得有點納悶。
所幸,裴渡很快就有了動作。
然而身長玉立的少年并未抬手拂去花瓣,而是露出了些微羞赧的神色,仿佛下定某種決心般,向前朝他靠近一步。
謝疏沒看懂他的用意,連指著自己額頭的手指都忘了放下,專心把視線挪到裴渡身上。
他看見裴渡飛快靠近。
然后仰起頭。
謝疏:草。他好像懂了。
他聲稱“道謝一類的話就不用說了”,這孩子可能錯誤理解為,要用行動來表達感激。
而他用手指著自己額頭,還把臉往前探了一些,本意是想提醒裴渡,讓他摸一摸臉上同樣的位置。
結果這孩子……
誤以為他是要親一親那里啊!!!
難怪裴渡會一直猶猶豫豫,結果他還說什么“怎么就覺得不好意思了”“這種事沒什么大不了”“速戰速決,不要讓鏡辭看到”――
救命啊!!!他一直笑稱家里的丫頭是個傻瓜蛋,結果這、這絕對是個傻瓜蛋超級加倍版吧!!!
有那么一剎那,整個世界的風都停了。
在裴渡即將靠過來的前一刻,謝疏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兩人同時停下動作,恍然回頭。
梅林中花瓣飄落如雨,冬日森寒的霧氣勾勒出片片如夢瑩白,而在花雨之下,并肩站著三個熟悉的身影。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莫霄陽目瞪口呆,眼睛和嘴巴都成了橢圓形。
謝鏡辭連聲線都在顫抖:“爹――?!”
云朝顏面無表情,用審判一般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倆瞧。
當她開始無比緩慢地搖頭時,謝疏亦是以同樣的頻率做出相同的動作,一邊搖頭,一邊從大張著的嘴里溢出無聲吶喊:“不――”
“我是清白的!”
謝疏拼死掙扎,立馬退開好幾步:“我只是想告訴小渡,他額頭上粘了片梅花花瓣!我們是無辜的,無辜的!”
這番話讓他登上天堂,卻叫另一個人瞬間下了地獄。
額頭上,梅花花瓣。
裴渡如遭雷擊,勉強壓下自心底涌起的悚然,抬起的手微微顫抖,輕輕觸上自己額頭。
只短短頃刻之間。
那股洶涌猛烈的火再度從他腦海中爆開,以燎原之勢,迅速籠罩全身。
指尖觸及之處,果然有片薄薄軟軟的小東西,帶著雪花殘留的冰涼。
啊。
他死了。
“小渡啊,沒事吧?這事是我的錯,怪我沒說清,而且你這不是,還沒碰上嗎。”
謝疏有點擔心他:“如果你還好……要不笑一個?”
他不好。
裴渡喪失所有表情,徹底變成一根不想動也不想說話的燒火棍子,此生不會再有喜悲,只想一個人默默發熱發燙。
也正是在這時,袖口忽然被人輕輕一拉。
“不就是會錯了意嗎?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這人的臉簡直成了朵火燒云,謝鏡辭實在看不下去,拽著他衣袖轉身就走:“走走走,回房睡覺。”
她佯裝得一派正經,動作亦是流暢瀟灑,等走出其他人的視線,立馬冷不防地噗嗤笑出聲:“怎么會這樣,你腦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東西?看你這么緊張,第一次啊?”
裴渡應得很悶:“我沒有碰到前輩。”
“好好好。”
謝鏡辭笑得更歡:“裴小少爺冰清玉潔,以后你的道侶,可有福氣――”
謝鏡辭說到一半就卡住。
她想起自己是裴渡貨真價實的未婚妻。
而且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裴渡正垂著眼,定定望著她。
即便在雪夜,他的目光也還是有些燙。
謝鏡辭想,她腦子一定是短路了。
否則她絕對、絕對不會別開視線,輕咳一聲:“……我福氣一直挺不錯的。”
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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