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回到西側殿時,夜已經深了。
他一個人坐在燈下,把玩著手里的那只銅錢。
就是個普通的銅錢,平平無奇,上頭刻著“清平通寶”四個字,在燈下折射出晦暗的色澤。
但他卻顛來倒去地看,目光一直未曾從上頭挪開。進寶也不敢打擾他,只偶爾瞥一眼他的神色。
只見薛晏垂著眼,睫毛在燈下拉出長長的陰影,眼神平靜,目光卻又很深,讓進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于是進寶就偷偷溜出去,給他打洗漱用的熱水了。
不過他剛出去沒多久,就又折返了回來。聽到門響,薛晏抬頭瞥了他一眼,就見進寶站在門口,一副吞吞吐吐、猶豫不決的模樣。
“有話說話。”薛晏神色冷淡,將目光重新落在銅錢上,并不關心他這欲又止是什么原因。
“主子,鳴鸞宮外……小魏子來了。”他說道。“說有位公公,要與殿下相見。”
薛晏頓了頓,抬起了眼。
進寶哆哆嗦嗦地說道:“他說讓殿下從側門出去,萬不可引人注目……主子,莫不是……!”
他話說到這兒,已經要發不出聲音來了。
薛晏挑了挑眉,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怎么嚇成這樣?”
進寶聞,堅持不住了。他腿一軟,跪坐在地上,帶著哭腔道:“是不是奴才跟蹤他的事兒,讓他發現啦!如今叫主子出去,定然是要滅口的!主子還是別去了,只當奴才沒傳這句話,要殺要剮,就隨便他們吧……”
說著,進寶嗚嗚咽咽地就要哭。
薛晏露出了無語的表情。他從桌前站起來,隨手扯過大氅披上,一邊穿,一邊往外走,路過跪在門口的進寶時,還踢了踢他的屁股,示意他擋著門了,讓他讓開些。
“多久之前的老黃歷了,能把你嚇成這樣?”薛晏一邊系帶子,一邊居高臨下地垂眼,俯視著進寶。“起來,哭什么,這是好事來了。”
進寶正嚇得直抹眼淚呢,聞淚眼朦朧地抬眼,就對上了他主子琥珀色的眼睛。
那雙眼,冰涼而冷靜,里頭卻熊熊燃燒著權勢的火焰,以及兩分盡在掌握的笑意。
“……什么好事?”進寶不解。
薛晏系好了大氅,抬眼看了一眼外頭深沉如墨的夜色。
他勾了勾唇,垂眼看向進寶。“不久以后,東廠廠督都要對你磕頭行禮,算好事嗎?”
進寶被嚇得肝都開始打顫了。
完了完了,主子這是被嚇出失心瘋了嗎!
他連忙膝行過去,就想把他那個已經開始說瘋話了的主子攔住。可薛晏已經抬腿,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走進了深沉的夜色中。
進寶沒看到,在走出門的那個瞬間,薛晏抬手,不動聲色地將握在手里的銅錢,放進了心口的位置里。
——
果不其然,正如薛晏所猜測的,在鳴鸞宮側面空寂的宮巷中,站著兩個人,穿的都是普通太監的服飾。
他算來,這人也該是在這段日子尋來。
如今冬深了,本就天冷,宮人們都畏寒,就容易躲懶。再加上今天冬至,一半當值的宮人都放假過節去了,對于東廠來說,正是入宮來的好時候。
他沒提燈,直到走近了,那二人才看見他。伺候在旁邊的那個連忙迎上來,薛晏遠遠一看,就知道是小魏子。
小魏子迎在他面前,躬身沖他行了個禮,笑道:“五殿下,您來了?吳公公已經在那兒等您了。”
薛晏往那邊看去,就見不遠處站著個老太監。
想必就是那個人了。
他母妃當年的貼身太監,如今東廠廠督段崇最得力的手下,吳順海。
薛晏的動作頓了頓,適時地擺出了一副近鄉情怯的姿態,接著便加快了腳步,走到了那人面前。
不等他開口,吳順海已經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聲淚俱下地磕頭道:“五殿下,老奴總算是見到您了!”
尖銳沙啞的嗓音,帶著凄惶的泣音,回蕩在夜涼如水的宮巷里,聽起來尤為凄愴,特別讓人動容。
薛晏懂了。
向來要拿捏一個人,總需有唱紅臉的,也要有唱白臉的,拉扯之間,才能將這人玩弄于鼓掌之間。
面前的這個,就是專門負責用舊情綁住他,讓他覺得東廠對他情誼深重,那么另一個,就是做后頭那尊寡少語的大佛,來操控他,讓他按著東廠安排的方向走。
畢竟,他們是要將自己推上高位的,總會有不受掌控的風險。既然如此,就既需要威懾他,也需要用真情感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