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江凌
夏末的早晨是沁涼的,尤其在墓園這樣還沒照到太陽的地方。
山間吹來的風,帶著一種特別的沉悶味道。
賀決云一路跟隨穹蒼,同她來到了靠近中間的一個位置,他看著穹蒼蹲下身,將手里的花束分別擺在相鄰的兩個墓碑前。
灰色的石板與白色的菊花,人死之后的存在會變得如此簡單。
賀決云想起穹蒼以前說過的,她因為買了兩個墳地而瀕臨破產,應該就是這里了。
只是他不明白這跟李毓佳之間會有什么關系。
他彎下腰,湊近墓碑查看上面的刻字。
等等看清上面的字,怔住了。
“她們是……”
穹蒼點了點頭,說:“一年前,她很高興地告訴我,她的兒子快要出獄了。
但是呢,已經等了十年,她很緊張,她不知道應該要怎樣面對,用什么樣的態度,才能保護好她的兒子,既不會讓他對疏離的親情感到不適,又能勸他盡快接受新的生活。
我說,我沒有主攻過心理學,我不知道。
但是,他應該能理解,你對他的包容。”
賀決云聽她說話,就知道,穹蒼與這位叫“江凌”的女士,關系不一般。
她提到這個人的時候語氣會有波動,看著這個冰冷的墓碑時眼神會有哀傷。
謝奇夢覺得她是一個不近人情,缺乏同理心的人,顯然不是。
賀決云思緒飄遠,就聽穹蒼說:“在她兒子入獄十年的時間里,她一直沒有放棄申訴。
她始終認為她兒子是冤枉的,因為,范淮是這樣對她主張的。
作為一個母親,她只能依靠對兒子的信任堅持下去。
但是,直到范淮出獄,他們都沒有找到可以翻盤的證據。”
穹蒼的手指在照片上拂了一下,將上面的灰塵擦去。
照片上的女人五官明麗,笑容明亮,是她年輕時拍的證件照。
因為在范淮入獄之后,她就沒有再拍過漂亮的照片了。
穹蒼站了起來,退了一步。
“既然范淮已經要出獄了,她希望一切都可以過去,哪怕沒有所謂的真相也沒關系。
那么久的奔走,讓她明白,不停地執著于一件沒有結果的事,可能會將下半生也蹉跎進去。
范淮還年輕,他才26歲。
十年的時間也很漫長,讓許多人都忘記了當年的事情。
她覺得,也許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疲憊是會讓人妥協的。
絕望的卻是,終于選擇了妥協的人,到最后發現,等待她的依舊是那個結局。
賀決云嘆道:“對不幸的人,命運是一個迷宮。”
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忽然轉彎。
你以為,你在朝著未來的捷徑行駛。
可你不知道,那也許只是獵人設下的一個陷阱。
即便你提心吊膽地面對每一個拐點,出口也在與你背道而馳的地方。
“我從來不認為,所謂的重新開始,是一種樂觀的想法。
本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逃避而已。”
穹蒼冷笑了下,說,“可是這個世界啊,懦弱不是錯誤。
對于江凌來說,那是她最好的結果,我能理解。
可對于某些人來說,它才剛剛開始。
將近沸騰的水,又怎么能依照她的意愿,平靜下來呢?”
賀決云看著她被晨光照拂的背影,問道:“你覺得,范淮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穹蒼想了想,仰起頭評價道:“范淮,是一個偏科的天才。
他上學時候的成績一直普普通通,那是因為學校沒有適合他的課程,而他本身也不喜歡校園的學習氛圍,沒有求學的上進心,整天渾渾噩噩。
他屬于班級里那種,活躍氣氛,喜歡起哄,可是不令人討厭的學生。
每個人身邊都有。
但是其實,他的空間思維能力十分出色,遠超常人,這也是他后來可以在毫無規劃的情況下,避開所有監控,逃出警方嚴密包圍的原因。”
穹蒼說:“我跟他其實并沒有直接的接觸,你問我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除了學術上的評價以外,我無法給你客觀的答案。
因為我對他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江凌。
而江凌對他的評價,想必你不會采納。”
賀決云:“你當初,為什么會收他做學生?”
穹蒼說:“范淮在某本科學雜志上看見了我,對我很好奇,抱著試探的態度給我寫了信,我沒有收到。
后來他又請求他母親,幫他遞信。”
穹蒼說著聲音停了下來。
她想起第一次看見江凌時的場景。
那時候她早就已經開始獨立生活了,只是因為沒有大人的教導,日子過得比較糟糕。
她在那種粗糙又糟糕的環境里學習、成長,摒棄了所有她認為多余的東西,成為了一個大眾眼中的怪人。
性格陰鷙,態度冰冷,不修邊幅,邋遢陰暗。
很少會有人靠近她,也很少有人關心她。
社交禮儀上的客套,是她能獲得的最大友善。
她從無數人的表情里看出過畏懼和厭惡的存在,同樣也不喜歡他們。
那時候,江凌手里拿著一份信件,謙卑地站在她的門口。
隔一段時間,就抬手敲一次門。
宿舍樓的樓梯間窗戶大開,到了夜里,溫度驟降。
穹蒼并不是基于對江凌的同理心,而是因為持續被打擾的不悅,過去打開了門。
見到她,江凌那張明明年輕卻已經爬滿了皺紋的臉,先是露出驚喜,將面上的疲憊驅散,再然后是驚訝,沖著穹蒼上上下下打量許久。
顯然她也不知道,她兒子所謂的“a大老師”,只是一個看起來比她兒子還小個很多,明顯營養不良的女生。
穹蒼等了會兒,見她不說話,冷漠地要將門關上。
江凌倉促之中,將手卡了進來。
門板重重擠壓手指,江凌發出一聲痛呼,卻也成功阻止了穹蒼的拒絕。
穹蒼冷眼看著她,想要探尋出她真正的目的。
“沒什么,不要怕。
我就是發了下呆,手是我自己夾到的。”
江凌因疼痛而不停抽氣,將信件塞進懷里,騰出一只手按著發腫的指節,朝穹蒼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她問:“你家里沒有大人嗎?”
穹蒼歪過頭。
第一次從一個陌生人身上看到這種包含尷尬、討好、親切,難以具體描述的表情。
她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不同于他人的真誠。
她的感覺從來不會錯。
也正是因此,她沒有把這個女人趕出去。
“我幫你整理一下房間吧。”
江凌說,“你是不是沒扔廚房的垃圾?
我好像聞到了污水的味道。”
穹蒼默不吭聲,稍稍讓開一點位置。
江凌走進屋,發現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