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紋路無形開始圍繞向秦衍,他們像藤蔓一樣暗中糾纏向對方,然后交織成暗網,悄無聲息落在秦衍腳下。
秦衍覺得有什么在瘋狂進攻著他的神識,讓他眼前模糊,來來回回都是幻象。
傅長陵說的每一個畫面都在他腦海里環繞。
傅長陵說他上山,說他拜師,說他跪在他面前叫師兄,說他跟著自己,被大花咬著去試劍臺早訓。
這是他的記憶。
可他不需要,不必擁有這樣的記憶!
他意識到那一剎,秦衍依稀聽到江夜白一聲喚:“晏明。”
業獄眾生用手推著小舟度過溺水,白骨大片大片浮在河面的畫面卷席而來。
秦衍拔劍而起,用盡全力,朝著傅長陵只撲而去!
“鴻蒙天宮宮主冊封大典,你缺一塊玉佩,我給了你一塊。”
話音剛落,秦衍的劍驟然貫穿傅長陵的身體,傅長陵悶哼出聲。
秦衍顫抖著手,抬眼看向被他長劍貫穿了胸口的青年,漠然出聲:“還不拔劍嗎?”
“你就一直記著,”傅長陵喘息著,勉強笑起來,“要還我……這塊……玉佩。”
秦衍劍拔出再一次捅進他的身體,他好似全然不在乎,只道:“這不重要。”
“第二次見面,是在璇璣密境。”
傅長陵說著,抬起滿是鮮血的手,想去觸碰他的臉:“那時候我看不見東西,是你救的我。”
傅長陵目光微動,他感覺鮮血從身體里瘋狂奔涌。
設置陣法消耗了他太多靈氣,他根本無力去愈合與他能力相近的秦衍所造成的傷口。他覺得自己站在這里,似乎都顯艱難。
可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看著面前人,竟有一種瘋狂的快意涌上來。
也好。
如果死在這里,死在他劍下,也好。
當年他親自送他上審命臺,他逼他手剖情根。
秦衍從不怪他,從不恨他,甚至于連贖罪的機會,都從不曾給他。
如今他要他的命,他也給得心甘情愿。
“你讓我拉著你的劍,帶我走好長好長的路。”
傅長陵說著,抬手握住他的劍,捏緊了劍柄。
劍刃劃破傅長陵的手心,鮮血低落下來,傅長陵盯著他:“我們在那里定親,你為我差點死在璇璣密境,我便撐著碎裂金丹救你,分開的時候,你說要我等你。”
“我等了好久。三十年,兩輩子。”
傅長陵含著淚笑起來:“秦衍,你記不記得,你喜歡我?”
“滾開!”
秦衍心緒大震,劍氣猛地震開傅長陵。傅長陵被他甩到遠處,一口血嘔了出來。
秦衍滿腦子都傅長陵說的畫面,傅長陵喘息著倒在地上,血在陣法上蔓延。
在無垢宮內一直觀戰的江夜白豁然起身,明修急道:“魔尊,歲晏他……”
“不能過去。”
江夜白捏緊了扶手,顫抖著道:“若有差池,他的識海就毀了。”
“那怎么辦?”
明修轉頭看著江夜白:“若是他想起來了,他跟著傅長陵走了怎么辦?”
江夜白說不出話,他只看著陣法里的秦衍。
他一身白衣,手死死捏著那把他送他的枕雪。
哪怕此刻大約已經是痛到極致,他還是保持著一貫冷靜的姿態。
傅長陵說的過往在他眼前清晰展現,可他識海之中卻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死死抗拒著那些片段的沖撞。
理智與感情一次次撞擊在一起,無端的信仰和曾經的摯誠狠狠沖撞。
他的手捏得過于緊,在劍柄上生生逼出血來。
他的血和傅長陵的血在陣法中交匯,傅長陵意識接近模糊,可他知道,他的清醒著,他得去幫秦衍。
他知道,如今他的陣法與江夜白的咒術在秦衍識海中對抗,他晚的任何一刻,對于秦衍來說,都是人間地獄。
傅長陵喘息著,他撐著自己,努力抬頭。
他眼前早被鮮血模糊,目及之處,只有一襲白衣。
那是他的終點,他的宿命,他的歸途。
于是哪怕他周身早已無力,一切都已朝著他遠去,他還是撐著所有力氣,支撐起早已虛脫的身體,一點一點爬向前方那個人。
“你曾為我入金光塔受入骨長釘……”
他低啞出聲,想起當年秦衍于浮屠墻上受刑時的模樣。他仰頭相望,秦衍低頭俯視,似如神佛。
“你曾為我在萬骨崖戰十萬陰魂……”
傅長陵的手撐著自己,艱難挪移,他身體所過之處,便是血痕如龍蛇,蜿蜒向前。
他眼前越來越模糊,可腦海里的模樣,卻越來越清晰,那是秦衍坐在萬骨崖中,身飼萬鬼,手捻蓮花。
“你曾為我于輪回橋候一夜風雨……”
雨水大顆大顆砸在傅長陵身上,傅長陵眼前浮現的,是當年輪回橋前,青年執傘而立,而后他轉過頭來,便是兩世相思隔云煙而望,似如鏡花水月,轉瞬成空。
“你也曾為我在無垢宮,點十年禪燈。”
傅長陵說著,爬到秦衍腳下。
秦衍愣愣看著傅長陵,傅長陵眼前的血水浸過他的手掌,他眼里只有當年從秦衍神識之中看到的景象。
無垢宮一片陰暗之中,唯有那一盞青銅禪燈點亮黑夜。秦衍摩挲著四角青龍含珠青銅燈,平靜出聲:“我不求他感激,我只求他活著。”
“我之情愛,與他無關。”
我之情愛,與他無關。
傅長陵想到這句話,感覺在極端的痛苦之下,涌現出來的,巨大的幸福。
他這說來可笑又荒唐的一生,這樣本該痛苦的一句話,竟也顯出了幾分美好。
畢竟,無論如何——
傅長陵抬起頭來,流著淚注視著秦衍,似如哭一般笑起來:“秦衍,是你先愛我的。”
是你先愛我的。
是你耗費了一生,在暗處默默愛著這個人。
不語,不傾訴,不抱怨,不憎恨。
哪怕最終手剖情根,無疾而終,卻都遮掩不了那漫長三十年時光里,無論生死愛恨,無論大義小節,都泯滅不了的一份可憐又可悲,弱小又堅韌的感情。
秦衍看著腳下的人,他感覺有什么在他腦海里瘋狂涌動,他們好像被什么禁錮著,馬上就要破土而出。
他提不起劍,挪不開步,他所有情緒,所有視線,都凝在傅長陵身上。
“可我忘了。”他喃喃出聲,有些茫然。
“你忘了,沒關系,”傅長陵聽到這話,他緩慢笑起來,“我沒忘。”
說著,他顫抖著手,拿出當年他給的玉佩,玉佩染血沾淚,他仰頭注視著他:“人如玉,當琢而得之。”
傅長陵說著,抬手剖向胸口。
手指如刃,一如審命臺上,秦衍所做那樣。
心尖精血順著指尖流下,落到陣法之上。
渡劫期修士心頭精血,這世上最強不過的陣法催化之物。
記憶如同滔天洪水,瞬間沖破了秦衍識海中最后一絲阻攔。
秦衍呆呆看著玉佩,遙遠的記憶迅速閃過。
他仿佛是回到上一世,看見傅長陵躺在血水之中,一雙炙熱的眼全是憎恨看著他;
又似乎是回到今生傅長陵進入師門那一刻,跪在地上仰頭看他,滿懷期望。
“刀琢斧鑿,”
傅長陵的話和當年秦衍的聲音交織:“生死百痛。”
“方得玉成,繼而人成。”
上一世將玉佩交到秦衍手中的歲晏魔君,與坐在鴻蒙天宮高座之上的白衣高徒身形相交。
上一世磅礴大雨里滿懷恨意的華陽真君,與此刻細雨之中仰頭看他的黑衣青年面容相融。
他們都仿佛是被時光的刻刀一刀一刀精雕細琢,才終于有了如今的模樣。
生死百痛,繼而人成。
“如今長陵玉成,”傅長陵音含哽咽,“師兄,可愿再得?”
秦衍沒說話,他愣愣看著玉佩。傅長陵滿身鮮血,仰頭凝望著他。
秦衍忍不住伸出手去,顫抖著手,觸碰在那玉佩之上。
也就是那一刻,無數記憶和情緒順著玉佩翻涌而入。
他仿佛是回到了那沖刷過他記憶的水柱之中,一睜眼,就看見那個黑衣青年仰望著他,朝他伸出手來。
“傅……”秦衍喃喃出聲,“長……陵……”
音落的那一刻,秦衍的眼淚順著面頰而下,直直墜落在玉佩之上,而后周邊靈氣翻涌,統統往他身上卷席而來。
天地顫動,山河同鳴。
華光沖天而起,秦衍半蹲下身,看著趴在地上,仰頭看著他的傅長陵。
他感覺身體里仿佛是有了一棵樹,它生在心里,快速生根,發芽,一路飛快向上竄去。
他注視著他。
重生以來,秦衍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覺到無盡的悲喜交雜而入,感覺到難的愛與動容抵在胸腔之間,呼之欲出。
他靜靜凝望著他,沙啞出聲:“你不當來的。”
他該在乾坤城,參悟天道,然后等到接近飛升之時,拯救云澤。
“我不來,”傅長陵笑起來,帶血的手撫上秦衍的面容,“你怎么辦?”
“阿衍,我想當一個,自私一點的人。所有人都放棄你時,”傅長陵聲含哽咽,“還有我在。”
神佛不渡,此世有他。
“秦衍,”傅長陵撐著自己起身,然后將人一把抱在懷里。他的血染紅了他的白衣,讓這白衣之上盛開出大朵大朵艷麗的花色。
“有我在,我會永遠,永遠,保護你。”
他護了一輩子的蒼生。
如今,他想好好的,護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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