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傅長陵愣了愣,隨后就見秦衍看了過來:“你不記得了。當年鴻蒙天宮宮主繼任大典,你我見過。當時我隨師父出席,但不小心把我的玉佩摔了,長老都罵我,這時候你出來說,一塊玉佩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傅長陵聽著,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秦衍平和道:“我一直記著,得還你。”
傅長陵靜默著沒說話,許久后,他不由得笑了笑:“我竟一點都不記得。”
“那時候太小。”
秦衍抬起頭來,看著天上星辰:“我不到八歲,師父也年僅弱冠。你更小了,比我矮一些。”
“我現在不是比你高了么?”
傅長陵趕緊開口,秦衍淡淡看了他一眼,傅長陵住聲不說話了,畢竟誰被說矮都是不高興的。
他想了想,連忙補救著話題:“不過那時候我依稀也是記得一些的,我就記得你師父冊封的時候,有好長一個臺階,你跟在你師父身后,和他一起往上走到頂端,面不紅氣不喘的,蘇問機和他父親在冊封臺上等著你們師徒,等到了之后,蘇問機和你一左一右站著……”
“這你到記得挺清楚。”
秦衍不由得笑起來,傅長陵不好意思道:“一方面是看著你爬這么高的臺階都不喘氣,覺得你也太厲害了,另一方面……你和蘇問機兩個人站在師父身后,看著也……也有點傻。”
秦衍瞟了他一眼,傅長陵有些奇怪道:“不過,話說你師父為什么想做鴻蒙天宮宮主啊?我聽說他當年劍挑百宗,還以為他是個很散漫的人,鴻蒙天宮宮主這種位置這么難受,他也能忍?”
“誰知道呢?”秦衍取了一壺清酒,輕喝了一口,平靜道,“我四歲時,他將我撿回來,那時候他什么都不懂,買一套衣服,還要我幫著穿。”
“不可能吧?”傅長陵笑出聲來,“師父竟然是這種人?”
“他宗門奇特,久居荒野,”秦衍緩慢出聲,“除了劍,他什么都不懂,我照顧他,他收留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去各大宗門,一家一家試劍,我問過他,他和我說,他就是想知道,自己多強。”
“后來我們路過一個村子,在那里住了半個月,那個村子人很好,師父很喜歡他們,接著我們去找一個小宗門比試,等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那個村子沒了。”
“怎么沒的?”
傅長陵有些奇怪,秦衍喝著酒:“邪魅作祟,求援無人。師父在村子里站了很久,他突然就和我說,他要參加鴻蒙天宮大選,所以我想,或許師父,是想有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鴻蒙天宮與其他宗門不同,如今各大宗門都是自己修煉自己的,從來不管這世界其他事,除非牽扯到自己,可鴻蒙天宮會管。”
“鴻蒙天宮,是這個世界唯一的道義了吧?”
秦衍苦笑。
傅長陵沒有說話。
鴻蒙天宮在秦衍心中,是這世間唯一的道義。
可是這個道義,如今也毀了。
“你說,”秦衍看著天,“這世上,有幾個好人,這么難嗎?”
“天道壞了,”傅長陵垂著眼眸,“世道也就壞了。”
秦衍沒說話,兩人沉默了片刻后,秦衍撐著自己,站起身來,隨意道:“我累了,先回了,你休息吧。”
“師兄,”傅長陵見秦衍要走,這才想起來,“你還沒告訴我,那你送我這塊玉佩,是什么意思?”
秦衍沒說話,他看著不遠處在月下輕輕搖晃的枝葉。
他覺得自己有些醉了,有些話本不該說,可他還是開口。
“蘇問機說,應當還給你。”
說完,他轉過身,便往自己房間離去。
傅長陵看著他的背影,靜立無。
他起初是有些想笑,覺得秦衍這人也太執著,一塊玉佩,這么多年,有什么好還?
可后來他又突然想起來,一塊玉佩,他留這么多年做什么?留了這么多年,當年璇璣密境,他為何不還他,為何要在他殺他那一刻,才真的還他?
哪怕留著這塊玉佩還他,是秦衍的品性決定的,拿了人家的東西,他要還回去。
可璇璣密境,他認出他,他甚至……可能在那時已經喜歡他,留著這塊玉佩,留的到底是什么?
在朝他動手前一刻,還了這塊玉佩,還的又是什么?
在這個問題閃現過時,傅長陵一時竟然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在庭院站了片刻,終于才緩過神,夜風帶著涼意拂過他的面容,他抬手摩挲這玉佩,轉身離開。
第二天清晨,傅長陵早早起來,就看見一行人正打掃著院子。
藺塵取了面具,梳上婦人發髻,穿著一身淺藍色長裙,正和傅玉殊一起擦著一張桌子。
她生得美貌,她的美與普通婦人不同,是一種清雅寡淡之美,笑起來的時候,溫和雅致,似若庭院春蘭,偶爾一抬眼,便依稀能看出幾分和傅長陵相似的影子。
陽光正好,雀躍枝頭,傅長陵雙手攏在袖中,斜靠在長柱上,笑著瞧著傅玉殊和藺塵,覺得心里似是被陽光照耀,暖洋洋的一片。
兩個人說著話,沒注意到傅長陵,越思南正清理著墻上雜亂的藤蔓,也沒關注到傅長陵,直到秦衍卷著袖子,外面套了一件圍裙,用劍提了四桶水進來的時候,他才喚了聲:“長陵醒了?”
這一喚,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傅長陵抬手打了聲招呼:“早好。”
說著,他趕緊跨到秦衍身邊去,去搶秦衍手里的水桶道:“師兄,你怎么做這些?你坐著,我來。”
“不礙事。”
秦衍平淡道:“一起吧。”
傅長陵也覺得,如果讓秦衍一個人坐著,他或許有些尷尬不妥當,于是他取了兩桶水,笑道:“師兄你去收拾藥架,我來打水掃地。”
說著,他快速把水桶提到院子里去,從靈囊里掏了圍裙出來,穿到身上卷起袖子,就開始奮力清掃地面。
秦衍的活被他搶走,只能按著傅長陵的話去清理藥架。
清理藥架倒是個簡單活兒,他一面取了要加上的簸箕,一面清干凈上面的殘渣。
旁邊藺塵看了一眼正把一把竹掃帚用得虎虎生風的傅長陵,又看了一眼穩重如山清理著簸箕的秦衍,忍不住笑道:“沒想到長陵還是個會干活兒的。”
秦衍察覺藺塵是在同自己說話,他轉過頭去,猶疑了片刻后,接了話題道:“他什么都會的。”
“他父母應當將他教得很好。”藺塵抿唇輕笑,“他們傅家人,錦衣玉石慣了,這種事兒一向做不好,你看玉殊。”
說著,藺塵揚了揚下巴,秦衍抬眼看過去,就見傅玉殊擦個桌子,都來來回回在擦好久都沒擦干凈,藺塵轉頭看著秦衍,溫和道:“你認識他多久了?”
“許多年。”
“許多年是多少年?”
“記不清了。”秦衍垂著眼眸,他聽著藺塵打聽傅長陵,隱約已經明白,藺塵是想從他的嘴里,多了解傅長陵一些。
傅長陵在一旁一面掃地,一面聽著他們對話,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覺這地掃得特別帶勁兒。
他真開心!
五個人把整個院子打掃干凈,已經是下午了,到了吃飯時間后,藺塵自告奮勇去做飯,做了大約一個時辰,終于端上幾道小菜,眾人看著那黑漆漆的小菜,聽藺塵道:“出門在外,隨便吃點兒就可以了。”
傅長陵看著秦衍皺起眉頭,趕忙道:“藺道友,其實這事兒是小事兒,以后這事兒我包了。”
“你包了?”藺塵疑惑看過去,下意識道,“你還會做菜?”
秦衍坐在一邊,平淡道:“他什么都會的。”
“會做,”傅長陵點頭道,“都會。”
藺塵皺起眉頭,她看了一眼傅玉殊,猶豫著道:“長陵,你……到底是怎么長大的?”
傅長陵一聽這話,便猜想藺塵是開始猜想他過得不好,他趕緊道:“我廚藝都是跟我娘學的,我娘說以后娶了媳婦兒要好好疼,不能和我爹一樣,所以我什么都會。”
聽到這話,傅玉殊感覺有點難受了,他趕緊伸出筷子夾菜,催促大家道:“吃菜吃菜。”
隔天開始,廚房的事兒就由傅長陵包攬了,大家開始分配了任務,同謝慎要了套房子,要了塊地,干脆在萬骨崖定居下來。
畢竟外界已經沒了藺塵和越思南的容身之處,也就只有萬骨崖因為有著十萬厲鬼和傅玉殊的結界,一般人不敢過來。
樂國的人成了鬼,期初有些不適應,但后來倒也習慣了,大家當鬼的日子不錯,活人怎么活,死人就怎么活。唯一的區別可能就在于,鬼魅之地太久,天總是暗沉沉的,四處陰氣極盛,對于普通人來說,于身體終究不是好事。
幾個人學著凡人一樣生活,藺塵和傅玉殊學會了種植靈植,還開始研究如何給鬼看診。越思南主要負責打掃衛生,而傅長陵和秦衍則承包了所有人的飯食,每日去鬼市買點靈食,跟著幾個老鬼學學釀酒,日子倒也快得很。
除此之外的時間,大家各自修煉各自的。
傅玉殊雖然沒有了玄靈根,但他本身天資不錯,又有藺塵同他共修雙修之法,倒也是進步神速。
越思南失去了金丹,便每日同其他人借了靈力,開始制作傀儡。
越家的傀儡秘術向來不外傳,但是在越思南這里,對越家死了心,倒也不在意什么秘術不秘術,當著傅長陵和秦衍的面,請傅長陵給她擺聚靈陣,然后就開始動手做傀儡。
藺塵每日回來,見傅長陵和秦衍都蹲在越思南旁邊跟著學傀儡術,多了幾日,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拍了拍傅長陵的肩,而后溫和道:“長陵,我教你劍法好不好?”
傅長陵懵了一瞬間,其實他如今修為比藺塵只多不少,藺塵教他劍法?
藺塵看出他的迷惑,笑道:“藺家人,只有學藺家人的劍,才能學得更好。”
說著,藺塵便注意到旁邊秦衍隱藏著的期待的眼神,藺塵輕輕一笑:“阿衍也想學對不對?”
不知道什么時候,藺塵對他們的稱呼,便仿如晚輩一般了。
秦衍被發現了心思,倒也不尷尬,只是行了個禮,傅長陵見秦衍答應了,便道:“只要你愿意教,我們都愿意學的。”
藺塵見他們兩應下來,第二天便給了他們一張表,上面將他們每天時間安排得明明白白,藺塵溫和道:“既然要開始學,就好好打基礎,從頭開始學吧。我和思南、玉殊商量好了,我們知道的,都會好好交給你們。”
“這……”傅長陵看著那張仿佛鴻蒙天宮課表的時間安排,有些艱難笑起來,“藺道友,這個是不是……”
“謝過道友,”不等傅長陵說完,秦衍已經行禮接下來了。
傅長陵哀怨看過去,秦衍面色不動。
“那么,就從明天開始吧。”
藺塵微微一笑,轉頭看向秦衍:“你監督長陵。”
“自當如此。”
聽到這話,傅長陵就心頭一跳,就覺得不好。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星月當頭,傅長陵就聽見有人一腳踹開大門,掀開了他的被子就將他拽了起來。
傅長陵整個人被突如其來的涼意驚得一顫,而后就聽秦衍冷漠中帶了幾許警告的聲音:“起了。”
傅長陵被秦衍生拉硬拽拖出去,到了院子里,就看見藺塵手執長劍負在身后,立于月下,見秦衍拖著欲哭無淚的傅長陵,她輕輕一笑,溫和道:“來了?”
秦衍恭敬行禮,傅長陵跟著秦衍不情不愿行禮,藺塵握著劍道:“藺家的劍,都是由自己的劍骨所鑄,天生與自己心意相通,因此劍法修行,也與一般人不同,藺家這套劍法,由劍尊葉瀾所創,后經千年淬煉,歷代藺氏族人改進而得,名為問天九式。”
聽到這話,傅長陵整個人震住,腦子有些恍惚,覺著藺塵的聲音和腦海中的某個聲音交疊在一起。
“修劍之道,心性為一,劍意為二……”
“學會出鞘,也得學會回刃,先練止劍,再練出劍……”
傅長陵看著月下人的身影,看她抬手起劍,出刃,秦衍跟隨在她身邊,隨著她的動作一起,同她一起出劍。
月光下兩個身影,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人,一起翻身,一起出劍,廣袖翻飛,劍如流光。
傅長陵心緒難平。
好久后,他聽藺塵問:“長陵,會了嗎?”
傅長陵才慢慢回神,他看著藺塵,艱澀開口:“會了……前輩。”
“前輩?”藺塵笑起來,“你怎么叫我前輩?”
傅長陵也笑起來,秦衍靜靜看著他,傅長陵的笑容里,他讀出了幾許想哭的意味,他看傅長陵道:“我昏了頭,來,藺道友。”
他提起劍來:“天問九式,”他抬手道,“你看我對不對。”
他的天問九式流暢自然,藺塵愣了愣,隨后笑起來道:“你果然是會的,只是有幾個細節,來,你再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