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問機慣來如此提前料事,秦衍點了點頭,倒也沒什么奇怪。
傅長陵跟在他身后,手里扇子打著轉,似是無事看著周邊山花。
前輩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嘆息著道“心中不是這么想,為何又這么說呢?”
傅長陵神色不變,他笑了笑,將目光挪到走在前方的人的背影上,凝望片刻后,無奈道“終究還是看不得。”
“看不得什么?”
“一個人難受就算了,何必再牽扯一個人呢?”
“他年紀還小,”傅長陵笑容慢慢收斂起來,注視著秦衍,在神識中低聲道,“我當多多照顧他。”
所以所有情緒他來扛,所有尷尬他來圓。如今的秦衍不過就是個十八歲的小少年,他明知這個人因他的情緒為難,他又怎么能忍心?
更何況秦衍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上一世的秦衍死了。
只是他自個兒,內心深處,終究無法承認這件事而已。
兩人跟著侍從一起走到蘇問機的別院,老遠便見白墻黑瓦,白梅從墻內探出,在風中輕輕搖曳,這黑白之色,似如水墨描繪,像極了蘇氏領地內那份意態。
從敞開的大門進去,穿過外院,便是一個小湖,湖面上立著荷葉形的石樁供人落腳,石樁旁邊長著高低不平的荷葉,隱約有荷花盛開其間。
石樁盡頭處,一座小屋立在湖中央,小屋外側是木質長廊,蘇問機坐在長廊上,面前放了個木桌,正低頭煮茶。
侍從將兩人送到湖邊,便立在兩旁,不再進了。秦衍領著傅長陵踏著石樁往里走去,傅長陵跟在后面,打量了周遭,笑著道“蘇少主品味倒是好的很。”
“他慣來愛這些沒用的。”
秦衍淡聲開口,傅長陵接下來的夸贊堵在嘴里。
兩人前后上了長廊,秦衍跪坐在蘇問機正前方,傅長陵坐在秦衍稍后一些的位置。三人沒有說話,只聽蘇問機倒茶時的涓涓水聲。
蘇問機將茶倒完,推到秦衍面前,一位侍從端了茶杯,送給后面的傅長陵,傅長陵道謝接過,秦衍垂眸看著茶杯,淡道“我來找你,你應該猜到了。”
“云羽的星離謝道友遠了些,”蘇問機笑著道,“人丟了?”
“嗯。”秦衍端了茶杯,抿了一口,蘇問機聽著水聲,溫和道,“需要我幫什么?”
秦衍從袖子里取了一個布偶,交給蘇問機“看看。”
蘇問機摸索著拿起這個小布偶,摩挲了片刻,慢慢道“是越家的布偶啊。”
“云羽留下的,”秦衍直接道,“但不知是越家哪位出手。”
蘇問機不說胡,他繼續摸著布偶上早已凝結的鮮血,許久后,他想了想,將布偶往湖面一拋,湖面頓時便有水涌了上來,秦衍不動,傅長陵便跟在后面觀望,就見水珠在布偶身下匯聚,隨后形成了一個陣法,布偶上的血仿佛突然活了一般,從布偶上飛起來,落入了水中。蘇問機感悟片刻,再抬起手來,布偶便折了回來,落在了他手中。
“看到了一個人。”
他開口,面色白了幾分。秦衍見著他的神色,放下茶杯,皺眉道“你還好吧?”
蘇問機搖搖頭,繼續道“對方修為極高,我光是窺伺,已是力竭。云羽應該是在一個洞府,他看上去暫無大礙。”
“可知他在哪里”傅長陵聽到這個窺伺,便知蘇問機應該是開了他的天命眼。蘇問機緩了緩,搖頭道,“暫且不知,但他身邊有一個人。”
“誰?”
“面容看不真切,我只知是個女子,紫色衣服,露出的手倒是極為年輕,可聲音卻似乎是五十歲的老嫗。她肩頭坐了個木偶,周身都是邪氣,看上去不像是正道人士。”
蘇問機一口氣說完,傅長陵和秦衍對視了一眼。
“上官山莊里,”傅長陵皺起眉頭,“上官夫人提過,當初來他們上官家毀壞陣法的,就是一個紫衣女子,懷里抱了個孩子,長相二十多歲,但聲音卻是五十多歲的老嫗。”
說著,傅長陵不由得道“莫非那個所謂的孩子,其實就是這個木偶?”
“嗯。”秦衍點頭,認可道,“極有可能。”
“若是如此,”傅長陵接著分析道,“這次帶走云羽的也是這個人的話,那她是越家人?”
說著,他皺起眉頭“哪個越家人,修為這樣高,還這么神出鬼沒,不為人知?”
“血魔,越夫人。”
蘇問機出聲,聽到這話,傅長陵沉默下來。
對于這個越夫人,他是有記憶的。
這份記憶來源于當年兩件事,越思華之死,以及鴻蒙天宮傾覆。
當年他在璇璣密境毀了金丹之后,越思華本是要想著法子殺了他的,但她還沒來得及動手,就死在了太平鎮。
太平鎮是越氏和傅氏領地交界之處,算一個三不管的地方,不大不小的鎮子,居住了近萬名百姓。傳聞越思華就是在回娘家的路上路過,在太平鎮休息了一萬,然后就死在了客棧里。
那一晚上死的不僅是她,整個鎮子的人都被屠戮,只是她更特別一些,她全身血液都被吸干,又被長釘釘在墻上,找到她是尸首時,據說人還沒咽氣。
當時傅長就在越思華屋中,他親眼見得母親慘死,嚇瘋了神智,于是第二年的君子臺輪漲,傅家年青一代沒有合適人員,就讓傅長陵頂上,而后一舉奪魁。
那時候雖然明著沒說兇手是誰,而傅長陵也沒親眼得見,但傅家內部都盛傳一個名字,越夫人。
因為這種將人血液吸干的行徑,正是越夫人慣用手筆。
越夫人神出鬼沒,越思華死之后,越家和傅家都曾經派人四處尋找越夫人蹤跡,卻都無疾而終,后來很久都再未聽過越夫人的名字。直到業獄魔修臨世,越夫人橫空出世,投靠魔修,成為當年進攻鴻蒙天宮的主指揮。
她不惜一切代價滅掉了鴻蒙天宮后,藺家便解開多年封山禁令出關,藺家家主藺崖親斬越夫人于劍下,于戰場之上,抱著越夫人尸體自刎而死。
這位越夫人,多年以來一直只存在于傳說,鮮少有人見過。
所有人只知道,她殺人嗜血,曾殺上千修士建造一個血池,云澤仙界圍攻她時,她躺在血池之中,面對質疑,懶懶一笑“為什么殺這么多人?”
“因為我乏了,想泡個澡啊。”
那一戰之后,她逃脫離開,成為云澤仙界通緝榜上金額最貴的一個人。但因她神出鬼沒,又在后世幾乎沒做過什么,久而久之,對于小輩來說,只是隱約知道有這么一個人而已。
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鮮少有人知道她具體做過什么事,甚至于她為什么姓越,都沒有人知道。
得了這個名字,傅長陵倒也不意外,他點了點頭,隨后聽秦衍道“她為何抓云羽?”
蘇問機搖了搖頭“這個,可能只有抓到她的時候,才能知道了。”
“確定是她”秦衍又問,蘇問機抿了口茶,“這也只是推測,但以我所知的人中,符合條件的,也就剩下越夫人。”
若說這世上有誰對云澤仙界之人最熟悉,莫過于蘇問機,他這樣說,秦衍想了想,同蘇問機道“你把你看到的那個人畫下來。”
蘇問機愣了愣,片刻后,他笑起來道“也就你要求這么多,不過,”他挑了挑眉,被白綾蒙著的眼仿佛能看到一般斜昵了過來,“我可得有人幫我研磨。”
秦衍眼底帶了幾分笑,面上道“你慣來不肯吃點虧。”
“這你可說錯了,”蘇問機一面讓侍從準備紙筆,一面道,“我在你這兒吃的虧,還少么?”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傅長陵跪坐在秦衍身后,轉頭看向湖里盛開著的荷花。
有穿著蘇氏服飾的弟子撐著船過來,在不遠處摘著蓮蓬,他們聲音有些遠,卻還是隱約聽到嬉笑聲。
秦衍的聲音很近,他和蘇問機說著話,兩人相識已久,話語間輕快從容,合著午后暖陽,呈現出了一種夢幻般的閑適。
傅長陵處于這樣安寧柔和的氣氛中,無端端生出了幾分恍惚之感,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入夢之人,在這場夢境里,被人生生排斥開來。
他不由得轉頭看向秦衍,默默看著他和蘇問機說話談笑,蘇問機已經說起今年新茶,秦衍不會喝茶,但蘇問機喜愛,便靜靜聽著,然后嘗著蘇問機給他泡的茶,再無奈回應“當真喝不出區別。”
兩人說著話,侍從端了筆墨上來,換了小桌,秦衍自覺伸手去拿磨條,然而在他觸及磨條的下一刻,傅長陵鬼使神差伸出了手。
秦衍愣了愣,傅長陵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但他反應極快,笑起來道“你和蘇少主繼續聊,這種活兒當由師弟來做。”
說著,他扯過蒲團,跪坐在桌邊,給蘇問機研磨。蘇問機聽得旁邊動靜,他提著筆,似是還有一雙眼睛一般,轉頭朝著秦衍的方向“看”了一眼,笑著道“有了師弟,阿衍這日子,倒的確不一樣了。”
蘇問機說著,提了筆,蘸染了墨汁,便落筆繪出人像來。
等他畫完之后,秦衍看了一眼,抬手一拂,畫上的墨跡便干了。秦衍將站起身來,朝著蘇問機行了個禮“還有他事,先告辭了。”
傅長陵聽他說著,在一旁結果秦衍遞過來的畫,慢條斯理起身,跟著秦衍朝蘇問機告別。
蘇問機點了點頭,笑著看著兩個人離開。等兩個人走遠,旁邊侍從端了葡萄送到蘇問機面前,半蹲下身道“少主,要不要幫他們找找人?”
“嗯?”
蘇問機轉頭看向旁邊侍從,他捻了顆葡萄,笑著道“他們兩人還需要我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