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其余家人各自離開后,庾懌便將庾彬喚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眼前的庾彬,相貌清瘦,長須直垂胸前,身披一件寬領的單薄袍服,整個人都顯得形銷骨立,叔侄二人雖然相對而坐,但庾懌卻能很明顯感覺到庾彬的心神并不在此,哪怕這個侄子仍在望著他,但那眼神卻空洞的可憐。
見到庾彬如此的模樣,庾懌一時間也不知該要從何處去勸,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舊事已過經年,人皆張望于前,世道更是積進一日千里,就連我這樣一個老人家,都常要感慨諸事疏忽,須臾不待,不敢閑坐彷徨,唯恐受世道所棄,阿郎你又何必如此?”
庾彬抬手揉了揉眉心,似要強打起精神,努力擠出一絲稍顯生疏的笑容,澀聲道:“叔父國之柱臣,君上肱骨,唯勤勉于事才可不辜負世道。可是我、唉,我又何嘗不知,衰態至斯,惹人生厭,但我實在志力空乏,舊傷難愈,唯離群索居,絕跡人前,才可不失厭態示人,羞辱家門……”
“你這么想,可是大錯!我家雖然舊劣滿滿,但也幸在尚有一二親友不棄。我雖遠在荊鎮,但也常有所聞。譬如大王屢番致信于我,希望我能開導于你。你與大王,那是真正的布衣總角之好,成人后際遇如何,概非人定,即便是判若云泥,也不該將此情誼拋擲。”
庾懌講到這里,又長嘆一聲:“如大王此類英賢,人間自是少數,能與為友,已是大幸。他胸懷社稷與蒼生,思勞繁重,于人情一樁本就乏于分力,但過往多年,單單與我及于你便不下千,更是深深懊惱,咸和舊年不該遣你返回江東收拾收尾,以致如今難掩親昵,見你如此自棄自傷更是常有磨心之疚。”
庾彬聽到這里,臉上又有情緒變化,泛起一絲暖色,片刻后才索然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可恃此舊情包庇,無顧這滿身羞恥將惡名渡人。維周他是重整河山、興復社稷的英主,身畔哪容我這種奸邪專幸的侫流占據,與其日后招引世人謗議諷諫致使人情兩難,不如從此疏遠,免于后惡……”
他與梁王相識俱微,除了少年時友誼之外,過往這些年,梁王對他也是諸多關照。無論是他服闋之后勸他重新振作、捐身世用并直接將他召入都督府任事,還是之后他丈人諸葛恢與家門兩個叔父等人把江東局面敗壞的一塌糊涂,也都沒有對他心存偏見,甚至同意他返回江東收拾局面。
江東事了,行臺創建之后,梁王也并沒有放棄庾彬,更擔心他留于天中會長久傷情,建議他轉赴偏遠釋懷謀功,洗去舊事。
但正因如此沉甸甸的情誼,庾彬才更加恥于對梁王再作拖累,不愿這個舊友因他一人而背負唯親、不賢之惡評。
他本也不是乏于堅韌、輕自棄的軟弱之人,可是人生屢受打擊,自身早已經喪失了信心,不認為自己還有能力去扭轉世人對他的看法,索性自我封閉,不愿再連累那些親近之人,離群索居,了此殘生。
“道安此論大謬!你這么想,與南渡時流怯于胡勢洶涌而不敢輕北伐有何不同?生人在世,誰無艱難?即便肩負泰山之中,但只要不死,都要苦累前行!哪怕世道棄你,你也不該如此自棄。更何況與世道其余苦難之眾相比,你身邊尚有諸多親長良友付諸,愿意寄你厚望,可是你這一身行,都是在嘲諷我們這些親近者無識人之明!”
庾懌講到這里,神態已經大有惋惜:“你或者覺得,旁人終究不是你,不能以身相待,受此切膚之痛。但如今此世盎然昌盛,難道就無一二勇烈事跡壯你心志、予你鞭策?我家雖有諸劣,但也始終勇助王事,而你這自目劫余的處境,難道真就劣于那奉璽南來的祖氏子?”
“舊年祖氏亂國,刀兵直指你父,事后兩得于害,你父橫死兵禍之中,巨賊祖約又何嘗不是狼狽殘喘,身名俱毀?跟我家還能積功累事、洗刷前辱相比,那祖氏子幼弱一身流落于豺狼叢中,又該是怎樣的兇險絕望?即便如此,此子尚不自棄,蹈險謀身,趁勢取功,可謂無負此身。”
庾懌憤然而起,指著庾彬痛聲道:“祖約此賊,誠是死不足惜,但身后能遺此壯烈兒郎奮勇謀事,足令世道深羨,就連我都欽佩此子所為!于此相比,你卻矯情奪志,不敢任勞,是要讓世道人眾譏笑你父終究不如祖約?往年二者爭勝,一事兩敗,但祖約何其幸運,能夠托志于后,子嗣終勝!”
庾彬原本一直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可是在聽到這里后,身軀已是驀地一顫,臉色變幻不定,片刻后才翻身而起,大拜于叔父足邊,泣聲道:“多謝、多謝叔父厲鞭我,我、我真是愧為人子!這些年只是沉湎自傷,無顧人事仍是大有可為……”
眼見庾彬終于有所醒悟,庾懌也收起那滿臉詰問厲態,彎腰扶起了庾彬,撫著他后背嘆息道:“道安你實在不該自棄,且不說我家余澤未衰,歷數家門兒輩之眾,唯你人物才力最有可觀,一旦能掃除頹態,志力重整,縱然一時或聞世道雜論,但長久之后必將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