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城外較之年初時已經大為不同,生民潰逃者十之七八,原本綿延幾十里、一眼都望不見邊界的難民營舍急劇縮減。
到如今,也僅僅只有依傍城池這淺淺一層還有人煙活動,更遠的區域則只剩下了滿目瘡痍,溝壑地穴雜塵,人畜尸骨并穢物堆積了厚厚一層,若非殘雪還未盡數消融,只怕早已經是臭氣熏天,但眼下即便是還沒有濃烈的氣息彌漫開,那畫面也實在是令人望而生厭,不愿細睹。
至于留下的這些民眾們,多是老弱殘疾,已經不再具備遠途跋涉的能力,即便是逃散也多會死在途中,索性人生最后的一點光景節省力氣,傍于城池絕望待死。若是僥幸命格夠硬,或還能睜眼等到見證羯國覆亡那一刻。
張豺策馬自南城門行出,臉色陰郁之際。前方數百卒眾開路,單單驅趕城門孔洞內癱臥的難民并清理那些雜亂穢物,便用了大半刻鐘。
“狗賊、狗賊……死期不遠!害我鄉親,毀我家園,待到黃泉,看你遭猛鬼撕咬,魂飛魄散……”
城門前癱臥的這些難民們,多是老病垂危,無非喉嚨間還盤桓一股微弱氣息不散,但在見到被兵眾們簇擁而出的張豺后,這些垂死之人卻又陡然來了精神,一個個掙扎著撲到道路兩側,指著軍伍中的張豺厲聲咒罵。
絕望的人早已經無所畏懼,他們或許不知張豺的身份,但是對羯國的恨意卻深入了骨髓里。將死之身,早已無能搏殺仇寇巨賊,滿腔的戾氣與怨恨只能由語中泄出來
那凄厲猙獰的語調,仿佛索命的亡魂兇音。哪怕張豺早已經見慣生死,但耳中聽到那些切齒的咒罵,眼中看到一個個狀若厲鬼的難民們瞪大血紅的雙眼怒視著他,心弦仍然不免驟然繃緊,乃至于徹骨的寒意自心底透出。
張豺的心情壓抑,神情木然,整個人仿佛化作一坨陰寒的堅冰,其前后兵眾們散向兩側,大聲斥罵喝令這些賤民住嘴,同時揮起屠刀劈砍那些咒罵聲仍然凄厲兇惡的民眾。
只是屠刀斬落下去的時候,卻不見血肉翻飛的慘狀,這些民眾們早已瀕危,甚至體內的血流都近乎停滯,哪怕是刀劍加身、露骨的傷口也不見鮮血飆射,只是早已經萎靡收縮的皮肉之下滲出一抹暗紅,觸目驚心!
行出城后,張豺便在前后千數兵眾簇擁保衛之下,于城外游蕩眺望。郊野中目之所及俱是瘡痍,原本幾十萬生民群聚于此雖然也是雜亂異常,但最起碼卻還是人氣盎然,可是如今,整個信都城外一如鬼蜮,哪怕再兇惡的人步行其間,都倍感毛骨悚然。
離城數里之后,郊野中已經難見活人,饑寒而死的累累尸骨下倒是生趣新萌、已經有嫩青野草戳破了凍土,努力吸收著那些尸骨殘余的養分以舒展嫩葉。溝渠下多有豺狼猛獸出沒,刨食撕咬著那些尸體。
“拿弓來!”
張豺抬起手臂,由親兵手中接過一張騎弓,引弦便射向那些刨食人尸的餓狼,箭矢飛出,直接射穿了一只餓狼的脖頸,將那寒冬后瘦弱的狼身射出將近半丈距離。其余幾只餓狼受驚之后向四野飛躥出去,沖到自以為安全的距離之后才轉回頭來,弓著脊出低沉兇惡的狼嚎。
一箭射死一只餓狼,張豺神情卻無多少變化,只是眉頭微微蹙起,在將弓掛回馬鞍上后,才不動聲色的揉了揉因拉弦而脹痛的手臂。終究是不年輕了,遙想當年氣盛時,力開三石不在話下,而如今這一副老朽身軀,還不知能夠熬到何時。
信都城外郊野還存在著羯軍設立的戍堡,得知張豺出城巡察,自有各方羯部派兵迎接。
護國寺那場權變之后,羯國內部權勢又經過了一輪新的調整。原本的內六軍、外六軍本就只存其形,干脆盡數裁撤,只保留內軍禁衛與外軍的編制。
太子石世監國,原貴妃劉氏則成為皇后、臨朝暫行皇帝事。至于羯主石虎,對外的說法是舊疾復生,視聽受阻,需要居苑靜養,但其實已經被徹底軟禁在了護國寺東臺。
在這一輪的斗爭中,張豺給自己爭取的勢位是右丞相、冀州刺史,在目下的信都,可以說是僅次于執掌內外軍務的大將軍、魏王石苞。但石苞只是一個傀儡而已,執掌禁衛過半精銳的車騎將軍是張豺的婿子,而外六軍省并而成的外軍則都為張豺爪牙。
所以如今的張豺,便是信都皇后、太子二尊之下的第一人,所有事務一手把持,除了駐守扶柳城、強兵在握的太尉張舉與竄逃離國、矯詔僭稱趙王并于趙郡創設行臺的叛王石遵之外,國中更無人敢忤逆其人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