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潘甲或是乏于識見,但卻不負義氣。河北多慷慨,誠是不虛。”
站在縣城城門下,眼望著潘甲并兩名隨員漸行漸遠,桓伊忍不住感慨說道。這些河北鄉民,與他們這些久居洛上、長沐王恩的北進之人又不相同,肯于承擔這樣危險的任務,心中的煎熬肯定更甚,畢竟能否得于回報,他們本身是很難確定的。
“燕趙多豪邁,更可貴則是堅韌。”
金玄恭還是持有幾分保留,慷慨者易激于情,卻難守于事。在他看來,這些人入治日短,或能急于一時的勇烈承擔險任,可一旦形勢發展并不順遂,或者受于強勢壓迫,同樣也有很大可能會放棄原本的立場。
說到底,還是與他親身的經歷有關,被至親之人接連背棄,對于人性如何,他并不敢再抱太多美好期許。
但既然人都已經撒出去,再說這些也無益。當務之急還是要增強曲周的自保能力,一旦反擊正式開始,他們能多堅持一刻,便也能增加許多活命的機會。
潘甲等幾人離開縣城之后,便直往此前摸查清楚的一處充當羯國耳目的鄉民據點而去。
一路前行倒也順利,最近這段時間他們頻頻外出活動,也總結出羯軍游騎活動日益稀少的規律。這也是潘甲敢于冒險出城的原因之一,羯軍斥候不講道理,一旦遭遇后禍福如何都由對方一念,但若只是與鄉眾交涉,他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郊野中小心翼翼前行,過了將近三個時辰的跋涉,他們終于抵達一處草甸所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高沒人身的雜草荒枝,似是人跡罕至。
然而當潘甲等人在左近故意弄出一些聲響后,周邊荒野中很快就有了反應,潘甲等人狀似未覺,突然野地中撲出七八道人影,各持手工打制的竹木器械將他們團團圍住。
“你們、你們是什么人……”
雖然早已經知曉對方底細,但潘甲還是表現出一副驚慌未定的神色,至于其他兩名隨從,則根本都無需作態,他們本也不清楚此行目的,只道行蹤暴露,驚得魂不附體。
“呵,原來是潘家人!”
對面幾人稍作打量之后,臉上頓時也流露出譏誚笑容。原本鄉野之間消息閉塞、往來不多,一河之隔或就畢生難見,但目下曲周周邊鄉民,早前多被驅逐到曲周縣城中,之后長達幾個月的鄉斗爭奪城池,對于潘甲這個鄉斗悍將自然也不陌生。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對方人多自是一擁而上,將潘甲等人按在草地中便是一頓拳腳施加,那兩個鄉勇遭受毆打后已經忍耐不住大聲叫嚷道:“我等已被王師收編,阿兄更是縣署明公座上賓客,刁民膽敢加害,不怕招惹橫禍……”
這幾句話終究還是起了作用,那幾人拳腳總算有所收斂,發泄憤怒之后,便又將他們三人捆綁起來,同時還忍不住要強笑罵:“那南國王師自身都難保安穩,也難成你們這些潘氏惡賊的依仗!”
打罵之際,幾人被扭送到了草甸深處。這里河澤干涸,有一片方圓數頃的平地,搭建著一些簡陋窩棚,居住著的自然都是早前曲周鄉斗落敗的鄉民。眼見潘氏惡徒被捉到這里,一時間可謂是群情激涌,婦孺老幼紛紛上前喝罵廝打,潘甲等幾人片刻間已是滿頭滿臉的血水。
這些鄉民們,不憎恨將他們牛羊一般驅離家園的羯軍,也不敢招惹如今占據曲周縣城的王師,對于同樣身世悲苦、處境不過淺勝一分的潘氏族人卻似有不同戴天之仇,甚至有的婦人激怒下直接撲上來齒牙撕咬。
潘甲臨行前心中早有定計,但真正到了這里的時候,處境卻與他設想中還有諸多不同。眼見事態再無轉機,他們或就要被這些激憤的鄉仇民眾們毆打致死,一時間他再也顧不得其他,扯著嗓子大聲叫嚷道:“孟家人不要以為藏在草甸便無人知你們做得丑事!你們自甘下賤、充當羯賊爪牙耳目,泄露王師軍情向胡賊報訊,罪跡早被王師洞知,不久便要將你們殺得干干凈凈!”
此一出,那些老邁并婦人還道罷了,原本抱臂在外看戲的幾個壯卒臉色卻陡然一變。窩棚中也沖出幾個衣著尚算體面的人,快速跑到這里來將那些仍在毆打潘甲等幾人的人眾推搡開:“滾下去,不要在此發癲!”
又過片刻,早已經衣不遮體的潘甲等三人被押送進一處尚算寬敞的窩棚中,兩名中年人端坐其中,瞪大眼怒視著潘甲低吼道:“你剛才喊叫什么?再說一遍!”
眼見對方如此反應,潘甲心中才又篤定,一口血痰啐在中年人當面:“老子已是晉國行臺王命官吏,你們這些草傖今日害我,還敢妄想能保全?更不要說你們通羯已經罪證確實,老子此行就是查探你們行蹤,轉天就有王師來殺絕你們這些鄉賊!”
“狗賊還敢嘴硬,問你什么,就答什么!”
門外幾名孟氏少壯聽到潘甲辱罵,又抬腿將他踹倒在地,還待要上前繼續大打出手,卻被堂上一個中年人斥退。
那中年人上前一步,扶起潘甲,拍掉他身上草屑,神態不乏沉重:“你是潘甲?可還認得我?舊年你家四郎成親,我還去你鄉里作賀。世代鄉親和睦的人家,若不是強軍過境殘害鄉情,又哪會結下深厚血仇?你是聽了什么謠風傳?我孟氏就算不是稱夸州郡的高譽門戶,總還自守鄉情,怎么會與殘害我鄉土的羯賊私通!”
“你這話不必跟我說,鄉情多少,早前城里血斗也都無剩。就算我還記得舊年鄉親情誼,你家這罪實已經在王師籍上載錄,王威鋤奸,那也不是我能插嘴阻止的……”
潘甲講到這里,滿是血水的臉上擠出一絲稍顯猙獰的笑意:“老子一命在此,要打要殺你們隨意。我為王事死,勝過鄉賊通羯太多,家門妻兒老幼都有供養……”
中年人聽到這話,臉色更顯嚴峻,怒氣翻騰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頓足道:“是誰打傷潘氏賢親?”
聽到潘甲口中透露出的訊息,由不得中年人不緊張。羯國國勢江河日下,這是不爭的事實,畢竟羯主遷都之際,下令收攏冀中郡縣鄉民隨往信都,已經將羯國國勢頹敗毫不掩飾的坦露于郊野小民面前。
即便不考慮晉、羯誰是國祚正統,大凡上了年紀的河北生民都還有記憶,幾十年前永嘉之際,也有大族倉皇南逃,之后便是兵荒馬亂的大禍連綿,最終羯國成為這片土地上的新主人。
現在舊事重演一遍,只是逃竄的方向卻從南換成了北,似曾相識的舊事涌上心頭,未來誰又會是河北新的主人自然不而喻。
更何況羯主石虎唯以暴虐維系統治,對于河北晉人本就全無仁慈可,一旦稍露虛弱姿態,自然人心喪盡。所以哪怕是這些縣郊野民,也實在不看好羯國前途。
至于暗通羯軍,那也是事出無奈。王師雖然攻克曲周,但卻并未下覆郊野,他們這些鄉斗落敗的民眾們在羯軍鐵蹄之下仍是全無自保之力。
而那些羯軍非但沒有打殺殘害他們,反而任由他們求生于荒野,只是喝令他們將一些信報稍作通傳,若是做得好,甚至還能獲得一些獎賞。
大勢如何,對他們這些鄉民沒有太大關系,能活下去才是當務之急。更何況他們生人至今也完全沒有收過晉軍王師的恩惠,甚至連出賣都談不上,更不要說還有報酬。
在他們看來,晉軍王師縱使報復,那也應該去找上白的羯軍,未必會注意到他們這些傖寒之眾。就算未來羯軍被打退,晉國完全占據此處,時過境遷之后,他們私通羯軍的事跡也未必就會被察知,屆時再安心再做晉國順民即可。
可是現在聽潘甲說,晉軍已經知道了他們向羯軍通風報信的事情,甚至已經準備進行打擊報復,他們又如何能夠淡定?
出于對晉軍王師的忌憚,這營地中的孟氏族人可謂前倨后恭,讓人幫助潘甲等人處理傷勢,之后又禮敬非常,希望能從他們口中得知更多詳情。
潘甲或還謹慎少,但其他兩個隨從在前后截然不同的待遇中已經有幾分忘形,中多透露出曲周縣城的現狀。
在場孟氏族人們在聽聞種種后,心情也多有復雜,姑且不論這兩國相爭的勢力如何,最起碼在對待他們這些尋常鄉民的態度上,王師的確要勝過羯軍良多。可恨潘氏人多勢眾,竊據縣城,以至于他們不得不游蕩郊野淪為羯軍耳目。
這一夜,營地中幾個話事人都是了無睡意,湊在一起商討該要如何應對。他們不是不想投靠王師,但眼下曲周四邊形勢仍是南弱北強,更何況他們罪事已經被王師察知,還有可能既往不咎?
所以這一夜爭論激烈,不乏人極力主張將潘甲等人交給羯軍,甚至可以將消息匯報給羯軍,等到王師部伍出城來攻的時候,借助羯軍勢力予以痛擊!
左右都是茫然,爭到最后也沒有一個結果,畢竟怎么選都是禍福難料。他們這幾百人眾看似不少,但跟千軍萬馬的兩國雄軍相比,不過道左草芥罷了,一腳便可踩得粉身碎骨,這就是生民于亂世的悲哀!
“還是先吃過早飯再商議。”
最開始認出潘甲的那個中年人擺擺手,暫時叫停了爭論,然后起身步入晨曦中吩咐營地中準備餐食。
中年人離開未久,突然十幾個壯丁沖入進來,將在席五六個耆老盡數按在席上,而后中年人又邁步返回,望著那神色大變的幾個族人表示歉意:“諸位無需如此望我,既然窮論也無結果,不妨由我做個決斷。若能渡過此禍,我自向親長請罪,若是不能,共赴黃泉時我也任由打罵!”
說著,他擺手吩咐將這幾個意見各不相同的族人們暫時囚禁起來,自己則前往潘甲入宿的窩棚,直接開口道:“我與潘氏賢親,素無深仇。賢兄有幸于王臣座前先達,厚顏請求扶助罪戶一把,允我孟氏族眾可有戴罪立功之余地!大罪之身不敢求幸,但求能活,若僥幸能得余功,俱請賢兄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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