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這兩人神態小動作,旁側崔悅倒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們這些人遠離故國,多年間流落胡虜之中,說是相依為命也不為過。
早年的劉群,并不是這幅模樣,謹慎律己、篤靜自持,較之故司空劉琨甚至更有領袖姿態。但越是身為一個領袖人物,在這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中所需要承受的壓力則更大。劉群這些年點點滴滴的變化,他們其實都看在眼中,之脫胎換骨都不為過。
如今的劉群,不獨農事熟稔、漁獵也都精通,能跟婦人們閑坐紡麻,能跟壯卒們圍堰捉魚,粗鄙起來滿嘴污穢語,端莊起來又能引經據典,際遇的苦難,把一個世卿世祿的貴公子生生逼成了一個油滑老練的傖夫。
盧諶常常懊惱辜負了司空托付,但其實他們內心各自都知,如果沒有劉群因于困境做出的種種改變,他們這些人未必能夠保全至今。
如今的他們,只是寄人籬下的劫余之眾,再非身擔大義的晉祚孤臣,若是始終自持身份、端著姿態,更難獲得人的依附追從。他們這些屬眾需要堅持本質而不失,記住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但是劉群作為一個首領,若還過分的孤高自賞,只會更加的自絕于眾。
有時候盧諶、崔悅等人心中都想,司空早早棄世未必不是一種幸運。那樣風骨高潔人物,如果活下來得于親身經歷之后污濁種種,實在是一種殘忍。
“你們說……”
劉群擤了一把鼻涕,開口說道:“今次若能成事歸南,南國將要何位待我?”
“謀還未成,多思無益。”
盧諶隨口說了一句,繼而低頭摩挲著一柄銹跡斑斑的長劍,只是如今的他也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危坐拭劍非但不給人威懾感,反而透出一股悲涼。
“還是應該想一想,南面的人,我不敢深信啊……”
劉群驀地嘆息一聲,眼眸里卻閃過一絲傷感,早年其父劉琨被段匹磾幽禁,當時的他則被段部首領段末波擒獲,段末波也想借助劉琨的名望,因是劉群打算借用段末波的力量營救其父,然而事情泄露出去,之后不久便傳來其父被段匹磾縊殺的消息。
之后盧諶等人率領殘部同歸段末波,彼此碰面之后討論其父之死,都隱隱有些懷疑真正殺機或還來自江東。
當時執權者王敦逆心早生,劉琨又身負極大名望,若是其人反對他篡晉之舉,也會是一樁隱患,假手段匹磾除掉劉琨,是很有可能的。而且之后在瑯琊王氏掌控下的江東朝廷,甚至不敢評議劉琨哀榮待遇。
至于眼下,其實情況不乏類似,南國執權者沈氏本就不屬中朝人物,但權勢之盛已經遠超舊年瑯琊王氏,對于他們這些中朝劫余,大概會有更大的防備心理。
雖然也有傳說劉琨的追贈種種,沈氏也出力不小,但若深究原因,大概是對王氏打擊更多,不可一味樂觀認為對于劉氏就有什么純粹善意。
“事到臨頭,也不得不發,否則我等或真要老死此鄉了……”
劉群又皺著眉頭說道:“不過我若真能直列三公,性命自是難保,但也算是臨死小振,不辱家父。只當這一條命,再許溫太真罷了,稍助其子揚威遼邊。”
聽到劉群這么說,盧諶與崔悅神態俱都一肅,而后則說道:“偷生年久,司空寂寞。若南歸之后,事真至此,義不獨活!”
他們這些人,是存必死心志謀劃之后行事,然而有些可笑的是,他們所認為的殺機還不在謀事過程中,而是在事成南歸之后。這看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對于他們這些親眼見證中朝權斗殘酷,又多年體會爾虞我詐的人來說,對世道真無樂觀之信心。
劉群所南歸之后或將直列三公,這并不是妄自尊大,單憑他是劉琨的嗣子這一點就足夠了。中朝人物凋零,哪怕是衣冠南渡的江東,如今舊人也多不在世,劉群若果真南歸,哪怕僅僅只是為了穩定人心,給予一個三公的虛榮高位并不算夸張。
但正如舊年哪怕王敦遠在江東,都對劉琨暗存殺機。沈氏日后若果真有篡代之行,又怎么能容忍那些中朝名宿之后安在其位?就算那位沈大將軍確能曠達仁厚,他身邊那一眾追隨者總還有上進的需求。
如劉群這種既是譽望加身的名門之后,又南投未久,根本沒有自己勢力影響的人物,純以冢中枯骨幸居人上,本就令人嫉恨交加,是最好的立威對象!
所以眼下劉群就能篤,一旦南國之后真以三公高位待他,那么也就可以確定日后必會殺他立威。但盡管對于南投并不樂觀,他還是決意要如此,一則漂泊年久,心生厭倦,不愿老死虜中,二則今次所謀乃是溫太真之子溫弘祖來游說他們。
雖然遼荒與江東路途遙遠,消息多有不通,但劉群他們也深知,若沒有溫嶠在江東的努力,其父劉琨未必能得身后正名與哀榮種種。單憑這一點,他們愿意用生命幫助溫嶠的兒子建功于遼荒!
“若真世道負我,我不能辜負義氣。半生飄零,或死或歸,都是遂愿。”
劉群講到這里,將手伸到盧諶與崔悅面前,崔悅笑著反手握住,盧諶看到他那臟乎乎的大手,先是皺了皺眉,但還是用兩根手指觸了觸他手背,轉而一臉厭棄道:“若還不修儀容,縱使黃泉相見,司空怕是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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