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謝艾對此卻不惱怒,再次使人答道:“兩師交戰,或攻或息,都是尋常,又怎么能冠以私念。至于麻秋,則忠勇慷慨,實則怯乏擔當,南北當下勢力如何,麻秋難道不知?你若不知,又何必求我方交出你主子息親眷、交出新得冀南之土,乃至于退兵枋頭。你是心知肚明,凡此種種所求,概非對戰能夠爭得,即便妄動戰端,無非沙場再添萬千亡魂而已。”
“麻秋此人,色厲內荏,所以不愿深談求和,無非怯于你主季龍窮究問責,勢位難固而已。明知已是不可戰勝之勢,仍要強求于一戰,無非是以麾下萬千將曲捐身以固己位罷了。既然如此,不妨來戰,若你方所求種種能有一得,則謝某自裁以謝天下,絕不偷生!自古艱難,一死而已,我俯受大將軍恩重如山,凡有所用,視死如歸。若非歷事求于周全,何必受你胡丑刁豎為難!”
此經由兵卒轉述傳來,不獨麻秋臉色難看,就連其他問詢后的將領們臉上神態也都轉為復雜起來,若有所思的望向將主麻秋。
麻秋心中叫苦,他是沒想到謝艾除了親自出面之外,更將雙方此前所談細節一并披露出來。
老實說,就算謝某人仍然全無誠意,還是動搖羯軍軍心的手段之內,但能以枋頭主帥之尊位而做到這一步,麻秋就算是栽了也并不冤枉,因為這可以說是謝艾用其畢身信譽聲名作為賭注,即便成于此功,及后其狡詐種種也必為天下所知,為后世所笑。
而更重要的則是,麻秋已經被擠兌得下不來臺,即便還無顧對方種種作態毅然開戰,勝了還倒罷了,若真戰事稍有不利,謝艾這番話便已經給他掘好了墓穴!
甚至之后主上石虎,會不會怪罪他明明有著更好的解決方案,卻偏偏擅作主張、以自己親族性命為代價強要求戰,最終卻還一無所獲?就算他有千萬般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以主上親族為代價而為,這無論怎么說都是一種僭越,是統兵大將最不可為的禁忌!
原本他以為他圍困住奮武歸師算是拿住了人質,可以逼得謝艾拙于應對,卻忽略了他們國中人質早被晉軍先一步拿住了,而且一出手便直指君王與大將最不可觸及的忌諱。決定這些人的生死,絕不該由麻秋來做。
甚至就連南國沈大將軍還未稱制臨位,謝艾為了營救其從弟族親都要如此費盡心機,表足態度。麻秋如果無顧于此,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麻秋沉吟良久,親自登上船首甲板,望向對面大聲道:“我原本以為謝某賢良可欽,但你處心積慮陷我此境,即便麻某身死此禍之中,黃泉之下也要笑你陰謀詭勝,非大丈夫所為?更何況,你就沒有想過,若我至此仍拒不談和,你除了見笑世道之外,還要因此自取其辱而為你主沈維周所厭棄?”
對面謝艾也親自露面出來,喊話道:“余者不論,今次所為,所謀絕非麻將軍一人性命,謝某一擲地,坦然無愧……”
喊這話的同時,他在心里則默念,目下大將軍親臨鎮中,所圖者怎么可能會是區區一個麻秋!
“至于大將軍會否厭我自取其辱,那是我該憂悵之事,眼下謝某只想周全此事,順利迎回沈獅并所部勇士。而且,麻將軍既然也知我是將身名一擲此中,此事我便必須求于一個良善之局。無論之后付奏行臺決議如何,我必會極力爭取于周全,這一點請麻將軍不必懷疑。”
講到這里,謝艾又嘆息一聲:“至于麻將軍所冀南、河朔等各邊事務所求,我既不能一決之,想必就算行臺有所回應,也非你能斷之事務,還宜早訴你主。可以談,但不是跟你談。至于其他,我可傳信奮武沈侯先放你主子息一人算作取信,至于要放哪一個,可以你選,也可以我部自決。”
麻秋這會兒望著緩緩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眼下局面他真是無從應對了,但他身在這樣一個位置,又逼得他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
而他其實已經沒有了選擇,要么死戰當下,要么就全力促成談和事宜。
特別當謝艾說出可以先放一名羯國皇子之后,那么就意味著,一旦開戰,麻秋必須要確保主上其余子嗣親眷的安全,否則雖勝尤敗,會有無數人以此為把柄要將他置于死地,乃至于族滅之禍!
而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一旦開戰,那一路晉軍即便再怎么疲弱,想要在死前殺掉所俘虜的羯國一眾貴胄們也太簡單了。
過了好一會兒,麻秋才望著謝艾唇角微微翕動,他是在默,真的羨慕謝艾這種幸從明主、可先斬后奏、決斷大事的底氣。當然他是不知道,南國沈大將軍正在枋頭,他所以陷于如此險惡境地尤甚于刀兵加身,還是拜于沈大將軍所賜更多。
謝艾站在對面,倒不知麻秋心中所想,但也比較同情麻秋這個對峙數年的敵國將領,換了他在這個位置上,大概也要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觸。因為無論選擇哪一條,都意味著莫大的隱患,相較而,慷慨赴死反倒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但這一點同情轉瞬即去,很快謝艾又好奇當羯主石虎面臨當下這種情況,又會是怎樣一種反應。可以說,石虎只要稍有軟弱,不敢繼續率部南來與王師決一死戰,那么無論怎么做,余生都要與屈辱為伴!
到現在,謝艾也漸漸領會到大將軍的心意,石虎這樣一個暴虐的屠夫若只是求于一戰誅殺,反倒成其快意,遠不足抵消其人這幾十年來給諸夏生民造成的戕害,而這種僭立兇殘的所謂人主,也根本不配莊嚴壯烈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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