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不是沒有既不愛權位,也不愛虛名的人,那種人無欲無求,幾近成仙,由之恬淡自守便是了,無謂再去打擾。
聽到自己的作品也能得享如此殊遇,那些得以選拔優異的人也都一個個喜形于色,又懊惱倉促落筆難免失于琢磨,便存念稍后一定要再仔細打磨一下作品,以免為天下文學之士所笑。
之后以杜彥為首的時流們又有所醒悟,連忙盛情邀請大將軍為這一部將要面世的文集作序。但沈哲子卻笑著擺擺手說道:“大宗師安然在席,憑我區區微學,豈敢自夸賣弄啊!”
說著,他便望向另一席中的郭荷。郭荷迎向大將軍的目光,稍作沉吟后便捻須笑道:“承蒙大將軍雅重,如此老朽卻之不恭,便孟浪僭越了。”
郭荷對此其實不甚熱衷,但聽到江虨講述這一部文集之后命運如何,心里也小生一點念想,實在關隴鄉流們殊少佳篇,完全被一眾中州少進壓過風采,讓他擔心刊行之后,會讓天下時流誤以為關西學問淺薄,他點頭應下作序的任務,也算是為關隴名譽而戰。
郭荷這樣的宗師人物,居然也愿意加入此一類的應酬事務中,這倒讓沈哲子頗感欣喜。此一類的人物舉止動作自有號召力,對于之后隴士向行臺靠攏也有著很好的表率作用。于是沈哲子便命人將郭荷請入靜室,由其雕琢作序。
之前鄉士揮毫,自然也有人注意到沈大將軍身旁的陳逵代錄篇章,眾人不免好奇,又紛紛請觀壯篇。
沈哲子倒也不拘泥,直接抬手將自己的詩作擺出,乃是幾篇樂府五,而后自有侍者上前,當即便誦讀起來:“天兵下北荒,胡馬欲南飲……”
這開篇第一句,淺顯直白,哪怕一些文墨不通之人,聽到之后也能明白意思。因是整個殿堂中的氛圍驟然一凝,眾人俱都不乏狐疑猜測并驚詫,一個個斂息凝神,整個殿堂中只剩下侍者吟詠之聲:“橫戈從百戰,直為銜恩甚。握雪海上餐,拂沙隴頭寢。何當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整篇詩作,也無晦澀典故,坦然直敘,只是描寫雄軍出關遠征胡虜,寥寥數句勾勒出將士沐恩用命、辛苦作戰,卻敵于遠的英邁慷慨形象。如此一篇,便壓過此前諸多詩作。
只是眾人這會兒卻念及大將軍特殊身份,以及剛才桓宣等人離開的古怪,心中便不免暗誦“胡馬欲南飲”云云。
“塞虜乘秋下,天兵出晉家……”
如果說之前眾人還有幾分狐疑,可是再聽到之后的詩篇后,心中便已經漸有了然,臉色也逐漸變得嚴肅起來。他們未必對沈大將軍有多了解,但如此一篇借著一篇的詩作緊扣塞虜、天兵云云,如果當中沒有什么玄機,那就怪了。
看到殿堂中氣氛驟然變得壓抑起來,沈哲子心中不免暗道一聲抱歉,李白《塞下曲》誠是難得的雄壯之作,流傳千年的名篇,被他引用于眼下這個時節,結果這些關隴時流久為兵禍虐害,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眼下一個個都憂心忡忡的樣子,反倒無心再去欣賞詩作的壯美情懷。
用兵陜北、河套,乃是一個跨地域的戰略大調整,沈哲子也根本無意封鎖消息,況且瞞也瞞不住。所以引用《塞下曲》雄闊之作,也是為了給時流稍作鋪墊,讓他們不要乍驚乍亂。
可是現在看來,他還是低估了常年的兵禍給關隴鄉眾所帶來的心理陰影之大。眼下殿中這些時流還是關隴之間的精英時選,僅僅只是些許端倪的透露已經讓他們一個個隱有驚悸狀,可以想見事情若真傳揚開,想要讓民間少于驚擾,是不可能的。
想到這里,他便抬手制止侍者繼續誦讀,直接從席中站起來垂眼望向眾人,笑語說道:“胡馬未可懼,晉兒志難屈。誰能橫行遠,為我斬單于?”
聽到大將軍如此發問,殿上眾人不免更加側目有加,他們倒也未必是怯懦,只是一時之間驟然聽到如此一個消息,似乎鄉土又將兵戈大起,一時間不免有些接受不了,反應也都慢了幾分。倒是那些館院學子們,聽到這話后眸中已是神采流轉,一個個作躍躍欲試狀。
這種氛圍持續未久,已經有人醒悟過來,抬腿揚臂張口欲。
就在這時候,突然殿下響起一個邁步闊行的腳步聲,一個人影穿過眾多坐席,搶在旁人發聲之前,撲通一聲跪在大將軍座下,繼而便響起一個激動的有些變形的聲音:“大將軍雄威天授,豈是區區塞胡丑類能擾!仆雖恨生胡屬,幸能仰知天命,愿為爪牙走狗,撲殺犯境群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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