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落座于殿上的杜彥與韋諶感想如何,坐在下方一眾時流當中的氐酋伏洪卻是滿懷的失落。
剛才宴會中止的時候,有人前來將他喚到一處,口述一番說辭并叮囑他稍后于殿上得于暗示便起身陳述。伏洪也是人老成精,當即便領悟到其中頗有玄機,因是不敢怠慢,絞盡腦汁才將這一番說辭默誦在心,滿心期待的等著于殿上發。
伏洪本身便乏甚義理、典故的造詣,對于被人強行灌輸的這一番說辭也有欠理解,可是隨著聽完杜彥于殿上的陳辭后,再將自己默誦的這些內容稍作對照,便自然有了一些心得理解,心中頓時便覺一團火熱,明白自己的機會到來了。
好不容易等到杜彥那個老家伙陳述完畢,伏洪也并沒有急于起身宣講反駁,因為他還沒有接到暗示。此前于京兆官署外過于張揚以致身陷囹圄,至今都還沒有了結,也讓伏洪感受到勢弱于人的悲哀,實在不敢再自作主張。
可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伏洪的預料,隨后起身的京兆韋諶發內容竟與自己所默誦的這些意思吻合,只是措辭稍有出入!
這不免讓伏洪大感意外,心中暗忖莫非吩咐自己的那個人還找了別人?不過這想法很快便被他自己給否定了,他雖然欠于經義、典章的造詣,但于人事一途還是不乏識見,自己心中稍作思量,便也漸漸有了認識,同時心內也越發的凜然。
此刻殿中氛圍熱烈,時流俱都根據那前后不同的兩種觀點討論不休,頗有一種相坐論道的包容氛圍。伏洪并沒有加入其中,只在心中冷笑不已,這些關隴時流們大概是想不到,一場災禍剛剛與他們擦肩而過。
伏洪可以想象到,當杜彥論述完畢后,韋諶并沒有起身予以反駁的話,而殿中其他人也因苦于嚴刑峻法而同聲附和杜彥的論調,等到自己站起來將那番論調吐出,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如此淺顯直白、深切時弊的道理,就連區區一個胡虜氐酋都能有所洞見,可是這群冠帶華族居然無顧于現實如何,一味吹捧那些迂腐的舊調,究竟是見識不及,還是別有用心?
大將軍親臨關中,盛情款待一眾鄉賢,結果只看到這些所謂鄉賢們朋比為奸、鄉情勾結,又會有怎樣的感受與反應?
越就這個問題深思下去,伏洪不免便越發的凜然并惋惜。既感慨于當中所蘊藏的權變之兇險,又惋惜一個明顯可以趁亂而進的機會錯失掉。
他將心情稍作收拾,于下方遠遠望向落座于大將軍席畔的韋諶,眸中多了幾分羨慕與正視。世道中聰明人實在不乏,自己是得人耳提面命、機要相授,其中利害尚且不能在短時間內揣摩至深,可是這韋諶卻能通過自己的察顏觀色而得窺上意,也的確不愧是關中英壯之選。
京兆韋氏目下處境艱難,對此伏洪也有耳聞,但眼見這個韋諶今日的表現之后,伏洪已經明白,且不論韋氏其他房支之后際遇如何,必有此人一席之地!
心中感慨的同時,伏洪也意識到自家的不足,雖然他早年也有稱豪于關隴之間的風光,于隴道上出出入入,部族人眾也都深諳漢俗,但扒開這一層淺表,骨子里仍然不褪胡虜的見識與格局,凡有所求,必以力相搏,一旦勢力不再,便沒有了其他謀身求存的本領。
以力相搏、弱肉強食,看起來是一個立足亂世的根本道理,但其中的風險同樣巨高。譬如幾年前王師西征,伏洪滿心熱切打算趁亂牟利,部族精勇力量直接被杜洪的亂軍堵在了咸陽城里,拼死并僥幸才能活下來,但是部族力量也在此役之后被消耗一空。
之后再有感于關中王師對于諸胡部族的敵視態度,伏洪為了保全部族存活,不得不做卑事姿態。結果又因為自作主張、過于張揚,如今更是全族身陷囹圄,前途未卜。
這個韋諶的作法,給伏洪帶來了極大的觸動,那就是該要如何敬事強者。除了裂目以爭和搖尾乞憐之外,還有一種既能得于體面,還能得于嘉許的方法。
只是這個方法對個人素質要求實在太高了,伏洪已經是部族中少有的深謀英斷之人,且機會已經被人送入手中,卻還是被這個韋諶半道截取。若是自家也能出現一兩個這樣的人物,他又何至于臉面丟進的諂媚奴事?
在眾人熱烈的討論中,時間很快就到了傍晚,夕陽漸漸西垂,大殿中光線也漸漸黯淡,更多的燈火被點了起來。殿中眾人俱都深受這種熱切氣氛的感染,更加踴躍的加入到諸多事務的討論中來,并沒有人察覺到幾名武士匆匆登殿,向坐在上方的雍州刺史桓宣耳述事務。
桓宣臉色變了一變,擺手示意幾人退下,而后便趨行至大將軍席畔,同樣耳語一番。大將軍聽完后,臉色也是稍稍一變,于席中稍作沉吟,便站了起來。
眾人雖然討論熱烈,但大半注意力還是集中在大將軍身上,眼見其人有了動作,便紛紛停下了討論,作仰首受命狀。
大將軍察覺到殿中氣氛變化,便抬手笑語道:“諸位請繼續,諸多妙論使我受益匪淺,不必以我為念。”
說罷,他又轉頭吩咐恭立在側的從事陳逵一定要將時流妙論俱都詳錄在冊,供他之后閱覽。說完這些,大將軍才環視左右,在桓宣、李弘等人的簇擁下匆匆離開大殿。
大將軍意外退出,且還帶走一眾關中文武要員,不免讓眾人心情忐忑,接下來也實在沒有了議論的興致,只是焦慮不安的坐在殿中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