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聽到薛濤這么說,便擺手道:“胡禍滋生,倫常墮落,盛名之士多無能為力,我也無有所長,唯一點烈性難掩,人既不能,我當勇出,疾風難摧勁草,胡塵難辱壯士,退則自守倫理,進則裨益蒼生,或進或退,唯堅貞不失。”
薛濤聽完這一番話,一時間大受觸動,更是忍不住大生知己之感。永嘉禍事以來,他家便自守鄉土,最初的確是擔心會受到胡禍戕害,但這么多年堅持下來,鄉境之中黨從依附者越來越多,已經不再只是最初自家求存那么簡單,而是成為鄉中秩序的最后捍衛者。
譬如今次石生亂部摧殘鄉土,薛濤若是純為自保,大可不管不顧將那些依附之眾盡數驅逐而出,單憑他本族力量,足夠保護自家塢壁無失。但是彼此依存共生多年,鄉眾為他家壯勢,而他家則給鄉眾提供庇護,又怎么能如此絕情的徹底割舍拋棄。
薛氏本非河東望宗,那些裴、衛人家各自高譽得享,一旦禍患臨頭便各自奔逃求安,絲毫不以鄉情為念。若非他家這么多年的苦力維持,鄉情更不知要被胡禍摧殘成什么樣子!
“所謂裨益蒼生,小民誠不敢望,但若守庇方寸,堅貞不失,父子繼力,不敢有一刻懈怠!”
過了好一會兒,薛濤才拱手說道。
聽到薛濤這一番自剖,沈哲子也是忍不住暗嘆一聲。他之所以覺得薛氏難以處理,癥結就在于此,若薛氏僅僅只是單純的趁亂而起、興風作浪的軍頭豪武,直接鏟除沒有二話。但是很明顯,他家幾十年不向胡虜低頭,是有著自己道德操守的。
從薛濤自己而,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鄉土倫理與正義,無可挑剔。但從沈哲子的角度看來,這就是竊奪鄉譽,以自保之名而行割據之實,是一個頑固盤踞的瘤結。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今日得見薛君,不免讓我想起此前洛中盛論一貞節婦人,其人自守之頑強,不遜丈夫。能守一貞,已經無需為大小差別而自慚。”
心中縱有感慨,沈哲子也都不在臉上流露出來,講到這里后他又是長嘆一聲:“我居河洛日久,至今始得面見薛君,欣喜之余,也是難免傷感啊。人方以類聚,我是常以貞烈自美,但卻久來不得薛君這種堅貞壯士親昵,羞慚遺憾,久成心疾啊。”
中雖然也在責怪薛濤日久不來拜見,以這種方式說出,無疑要令人更加好接受一些。但就算是這樣,薛濤在聞后也是難免慌亂,忙不迭起身拱手道:“愚因卑鄙傖寒,恐污大將軍視聽,因是不敢輕易……”
“罷了,風途見終是淺薄,薛君若能早來相見,應知我干練之外,尚有度量能容可堪一夸。但無論如何,薛君今日能來見我,我也實在自覺振奮。本該盛宴款待,并邀時流共賞薛君風采。可惜當下行臺軍務籌備繁忙,群屬俱都難得抽身,怠慢之處,還望薛君見諒。”
薛濤連忙拱手道是不敢,可是稍作回味這番話語,心內又是充滿了好奇。河洛之間武備繁忙,這一點他也有所感受,他家居所在,距離河洛已是咫尺之遙,此處若有兵動,對于他家處境也是影響至深。
趁著這個話頭,薛濤也連忙壯膽稍作探問:“大將軍御下王師盛功壯闊,屢破賊趙于陣,我等寒傖也多有感振奮,也盼能以薄力襄助盛舉,冒昧陳獻,若能得助王事,不敢有辭。”
沈哲子聞后便笑起來:“王命驅用,要將王政再播諸夏,唯將士用命以進,豈能侵擾鄉民過甚。但薛君自非尋常,能于胡虜爪牙之下安守一方,可知也必才力可夸,足堪謀事。今次用兵,意在關中,誓必痛撻關中群賊,使此天府再歸王道。”
薛濤聽到這里,神色已有幾分異變,而沈哲子又繼續說道:“今次用兵,我將親往,即便薛君不作來訪,大軍過于鄉境時,我也要前往訪問。西面鄉情風物如何,于我而多有陌生,諸多無知也要請教薛君這種世居地面的壯士才能略得解惑。”
薛濤聞后,心情不免更加跌宕,不免慶幸自己入見及時。王師大舉西進,他家正在征途之上,若想完全免于影響那是做夢。若真是兵臨鄉境才不得不見,只怕到時候沈大將軍待他就不會這么客氣了。
但慶幸是一方面,擺在眼前的問題是實實在在的,他家又該以何種態度來應對王師今次的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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