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殿堂,嘩噪的人聲,悲泣逃竄的宮人,還有皇太后那恐怖的死相,一同構成了一副混亂且妖冶的畫面,這畫面仿佛有著自己的魔力,化作一場夢魘,將庾翼死死裹入其中,將他的思緒拉扯出來,盡情蹂躪到粉碎。
我究竟在做什么?
低頭看一眼埋首皇太后尸體旁啜泣不止的庾冰,還有那些尖叫逃竄以及努力想要控制住局面的衛兵們,庾翼只覺得荒誕且可笑。
“噤聲!”
他口中發出沙啞的咆哮,抽出近畔一名衛兵的佩刀握在手中,仿佛一頭焦躁踱步、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野獸。眼見到這一幕,殿中各種雜亂聲響才漸漸平息下來。
庾翼頭疼欲裂,然而此刻卻有一股似乎不屬于他的理智在指導著他的行:“請皇后暫退于后,宮人速取白帛,為皇太后陛下……速速清理殿上。”
口中說著,他一把拉起仍在啜泣的阿兄庾冰退出,一直行到了殿外才立住。
“稚恭,我們、我們……阿姊她、”
庾冰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一步,皇太后當著他們兄弟的面慘烈而死,讓他思緒徹底停滯下來,幾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但其實庾翼也沒有好成多少,他仿佛大罪之人努力想要維持住理智冷靜,然而雙眉緊蹙、眉心幾近虬結成團,哪怕是細微的表情變化在他臉上都呈現出一種夸張的扭曲變形。
“該要做些什么、該要做些什么……”
庾翼口中低聲念誦著,他驀地轉身按住庾冰雙肩:“阿兄,我們錯了,大大的錯啊……我們沒想逼死阿姊,我們只想為社稷盡力、我、我家不是悖門……奸邪太多,實在太多了、皇帝陛下,是了,皇帝陛下怎么能側居別苑,該要歸中。回臺城、回……還有,誰在都中宣告邪說,一定要嚴懲、殺了他們!殺,我親自去,請阿兄你一定要……”
“稚恭,你、你怎么了?”
雖然庾冰也完全沒有主張,但聽到庾翼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完全沒有條理,頓時也察覺到了庾翼狀況的不妙,他反手握住庾翼手腕,滿是憂慮問道。
“我沒事、沒事……”
庾翼左顧右盼,突然看到匆匆行向此處的桓溫,手中佩刀一顫,驀地揮刀斬去。桓溫眼見此幕,一時間也是驚愕當場,忘記了躲避,然而庾翼這會兒動作早已經僵硬變形,雖是直撲向桓溫,但卻轉為擦肩而過,砍在了空處。
庾翼收身而立,站在原地茫然片刻,似乎忘了他為何要有這種動作,晃晃腦袋收起佩刀,然后竟若無其事的望向桓溫:“元子你來了?我這里正有大事托你,速率親信嫡眾控住府庫,勿使兵眾入內,園中凡有妄動卒眾,即殺勿饒!”
桓溫方才是真的感受到了殺意,但這會兒庾翼似乎又完全沒有了這種念頭,如此非常表現,也讓他大惑不解,但還是不敢怠慢,領命之后匆匆行去。
一直到了這會兒,庾翼臉上那股癲狂才漸漸淡去,他轉身望向庾冰,澀聲道:“大錯已經鑄成,縱有悔恨也于事無補。唯今之計,且暫將皇太后盛殮于此,傷情切不可泄露于外。此中已非我兄弟能夠獨斷,切切不可再讓亂發于內,阿兄速往臺城去見何次道,商議歸苑。我自鎮此處,切不可再令皇帝陛下遭受驚擾!”
“可是,我們、我們……”
“事至于此,我兄弟難辭其咎,但眼下畿內群情尚需鎮定,此身暫且收留。目下之態已經難作自謀,惟求稍作回挽。我會讓人警告葛氏切勿再作陰謀,速將宣城王送入待喪,還有石頭城那里,我要親自去拜謁司徒,請他同歸共濟此危,以待、以待沈氏南來定勢……”
庾翼語調艱澀道,繼而自己都覺得可笑起來,仰首望天,淚水已經止不住的滾滾涌出。他終于感受到什么叫做窮途末路,百般掙扎,臨到終了,卻發現所有努力不過是將自己擺在了千仞高的危崖上,粉身碎骨只在旦夕。
事到如今,所有的設想安排都隨著皇太后的身死而煙消云散,但他們庾氏于晉祚終究還有一份不容推卻的責任,也容不得庾翼再作什么竭斯底里的癲狂。
此前唯恐不亂的是他們,可是當真正大亂的危機以這種方式呈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們才驚駭的發現,首先要被這股動蕩撕扯粉碎的也只會是他們!
駐扎在州城的王愆期所部盡數出動,又將建平園外團團圍住,內外聯通門戶俱被土石堵死,甚至就連庾冰外出前往臺城都是翻墻而出。而庾翼也將兵眾們徹底撤離皇帝并皇太后的居室附近,皇帝身邊只留下沈恪等幾人貼身拱衛。
與此同時,城西石頭城也進行了一輪調防,城外一部分兵卒被調入城內,以填補褚翜引眾離開所留下的空缺。
宿衛作為拱衛畿內的武裝力量,其成分也是極為復雜的,過往這段時間種種騷亂,宿衛將士們也都身在其內,尤其經過此前民亂種種,宿衛內部也進行了大量的整肅以求剔除隱患。
這樣的動蕩,對于身在局中任何人而都是一個折磨,普通的卒眾還倒罷了,他們所能接受到的消息本就不多。而更上層的將領們則因為知悉更多內情,本身也就有著立場的偏向,因此倒也算不上迷茫。
而其中最焦灼的則莫過于那些中層的兵長、將尉一級,他們既不像普通卒眾那樣只需要守于旗令,也不像上層將領那樣通悉諸事,一知半解最是難受。明知道危險正在逐步逼近,又不知危險來自何方,又會以什么樣的方式爆發出來,內心之忐忑,可想而知。
這一次一批宿衛遷入石頭城,又涉及到諸多繁瑣的調換,各路兵長入內聽用、領取戍防圖,大家湊在一起,難免要進行一些互通有無的交流討論,所以散會換防之后,又不乏人三五成群的聚集起來。
位于石頭城外沿江一片石堆里,一群人席地而坐,眼望著靜默流淌的大江以及周遭荒涼的景象,已經不乏人忍不住高聲咒罵起來。
時下雖然仍是殘冬早春,但往年的這個時候,石頭城周圍也是繁榮不減,各方商賈于此往來集散,來自各地的各式商貨經由石頭城源源不斷涌入都內。
而這繁榮的市道,也給了宿衛們許多分潤油水的機會,比如商船加塞或是貨品申報出錯的時候,那些商賈們難免也要有所表示。
可是自從去年下半年,尤其到了年末時分,建康城的繁榮姿態已是急轉直下,賈貨銳減,一直到了元月,更是完全絕跡,反倒是出城者不乏。
這樣的情況下,不要說油水,甚至就連用度都出現了危機。像是那些被拘禁在營的宿衛將士,餐食已經從兩餐減為了一餐,表面上說是江州農時稍失,田畝多有減產,兼之還要資助荊州伐蜀,但內情究竟如何,在宿衛群體之中也是眾說紛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