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和十三年的大幕,被一則死訊驟然拉開。
新年元月中,都下民眾們尚在感慨這一年的新年包括元宵在氛圍上較之去年多有不如,一如此下蕭條市邑,但很快一則消息便在坊市中悄然流傳開來:身為中興元輔的太傅王導,日前于瑯琊僑郡鄉中病故!
這一消息很快便在建康城內傳揚開來,很快就是瑯琊王氏的報喪隊伍也舉幡入都,向臺苑、向都內諸多世交門戶傳報消息,確定了這一事實。
王導死了?
許多人在聽到這一消息,心內首先泛起的感受便是詫異,而后便是一種細若綿絲的哀傷在心內彌漫開來。甚至就連與瑯琊僑人關系最為惡劣的丹陽人,在聽到王導的死訊后,也少有因此而感到幸災樂禍。
王導包括整個瑯琊王氏,雖然從數年前開始便已經逐漸淡出時局主流,但身在此世、江東任何一個人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家族尤其是王導,給世道帶來的影響是巨大且深刻的。
中朝以來不乏名臣,不乏望宗,而王導在這當中也絕對不可稱為完美無瑕,甚至在當世無論在私德上還是在所展現出來的才干方面,就有時論公評有人能夠勝過王導。但任何人又不能否認,王導為南渡中興局面所做出的巨大貢獻,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比擬的!
所以,在苑中臺內包括時流各家還沒有對此做出什么明確表態的時候,民間對于王導的追思與懷緬已經逐漸展開。雖然僅僅只是略作掛素,并沒有什么更加深刻的舉動,但這種完全出于自發的表達,才越發能夠表達出當下世道對于這個人的肯定。
很快風潮繼續蔓延,甚至連秦淮河上一些取樂游舫都主動取下了太過鮮艷的彩燈裝扮。再往更上層去蔓延,諸多時流人家紛紛離都往瑯琊郡中而去,在建康與金城之間的大道上,到處可以聽到時人那感情濃烈的挽歌呼號。
這樁樁種種的緬懷,其中并沒有什么利害的驅動,悲傷于死別之外,大概也有向一個時代告別的蘊意于其中。
一人功成而舉國歡慶,這樣的經歷都下民眾多有感受,像是此前的中原大捷傳入都內,正是士庶咸樂。
而整整一座城池都因為一個人的失去而彌漫在一種哀傷氣氛中,哪怕這股氣氛并不怎么濃烈,這也是極為罕見。甚至于就連早年的肅祖盛年而夭,都不如王導之死給時人帶來的共鳴之深。
一位元輔重臣的去世,民間的氛圍尚在其次,最主要自然還是來自于中樞給予的哀榮禮遇。
以往遇到此類的情況,一旦大臣門戶舉哀報喪之后,就算典章追贈方面尚需要商榷,但也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派出使者告慰亡者家人,這是中興之后一貫以來的人情味。
可是很快有人便發現,王導的死訊傳入都內已經有了兩天的時間,可是臺苑之內始終沒有對此做出任何正式的表示。雖然當中也有大量的臺臣們告假前往瑯琊吊唁,但全無例外都是以私人身份,甚至于幾位臺輔都還穩坐臺內正常辦公!
得出這一發現之后,眾多時人尤其是曾經受惠于王導的一些人,心內頓時憤怒激涌,通過各種渠道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眾多厲辭奏表雪片一般飛入臺內。
中書官署內,新一任的中書監何充神情不乏寂寥,此時在他案上堆放著大量的文告,他也沒有心情去批閱整理。
此時已經是王導去世的第四天,何充自己雖然沒有前往瑯琊郡,但也派出了家人以示哀情。他當下最重要的任務,主要還是為即將到來的第二次吏治整頓做前期的準備工作,明斷地方諸多積事,以期盡快踏上正軌。
然而這一工作眼下卻不得不停止下來,其中一方面自然是因為中書署下也有大量官員頻頻告假前往吊唁,打亂了事務節奏。另一方面則在于內外方面時人對于中樞的不滿表達,比如單單在昨天一天,何充便發出十多份的政務詔令,其中超過一半被推拒出來,拒不執行。
如此一來,幾乎令得整個臺內政務系統幾乎都陷入癱瘓,而何充卻偏偏無可奈何,甚至連發怒都不行。
因為在時人看來,何充既是王導的外甥,而王導同時又可以稱得上是何充的恩主,就算是及后彼此之間有了什么分歧,但眼下人都死了,何充眼下身居臺輔,最應該做的就是給王導爭取一個公允評價與哀榮。
可是現在,何充在這一件事上非但不置一喙,反而以所謂公事政務而掩飾自己的涼薄,完全喪失了道義,自然為人所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