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鑒獨坐于牛車上,前后家人護持,行走在瑯琊郡中鄉道上。周遭景致充滿了冬日的荒涼,而郗鑒臉色也是掛滿了憂苦。
他這一份憂苦,倒不是感懷于自身。雖然他在歸都最初的確是遭遇了極為非禮的冷落,但是很快局面就有所轉變。尤其隨著沈充沖入州城鬧了那么一場,臺內嚴重缺乏能夠得望于兩端,居中傳遞訊息的人選。
所以很快,臺內便正式將郗鑒迎入朝內,一應禮遇也都追捕上來,甚至就連諸葛恢都表態要以尚書令之位相讓郗鑒,以讓他安留在臺中幫忙維持局面。
但郗鑒對此卻乏甚熱情,他連徐州重鎮都不貪戀的放手,又怎么可能會為臺內一個虛位而惑。尤其過江前后飽嘗人情冷暖,不免更加心灰意冷,不愿到了這把年紀再為各有所謀者而利用,因此連番固辭。
如果不是天寒難行,他早已經離開了建康。如今雖然暫留下來,但也不問世事,每日閑散度日,間或拜訪一下故友。內外形勢無論焦灼與否,都已經和他沒有了關系,只待春暖便啟程離都,歸臥鄉土待死。
咸和十三年的新年,透出一股蕭索,盡管許多典禮也都鋪設的極盡奢華,但中興以來的許多重臣也都多有缺席。王導自不待說,就連溫嶠也是寒冬抱病,幾近垂危,其子溫放之緊急南歸,日夜侍奉榻前。
郗鑒有感于此,就連一些典章俗禮的門面事務也都懶于應付,稱病深養,偶或出門看望一下舊友。
他今日正是從王導府上離開,王導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整個人瘦脫了形,郗鑒在其家中坐了將近一個時辰,其人不過清醒過來大半刻鐘稍作寒暄,而后便又沉沉睡去,睡夢中偶或呼喚幾聲兒子王長豫的名字,并一些讓人根本聽不清楚的細碎絮叨。
正在這時候,前路突然有車馬奔行聲,一輛馬車在道途上飛奔而來,令得郗鑒前后隨員俱都收縮圍繞起來,警惕十足。
兩車擦身而過,突然那馬車停下來,從車上躍下一個形容憔悴、風塵仆仆的人,正是倉皇歸鄉的王恬。
“車上可是郗公?郗公行于鄉里,不知是否過我家門?可曾面見家父?家父目下……”
王恬辨認出郗鑒的儀仗,疾行上前開口發問道,聲音已是干澀到了極點。
郗鑒自車上探出頭來,眼見王恬如此,也是長嘆一聲:“原來是敬豫,你總算是趕回來了。太傅重病纏綿,但仍固執不舍,大概是執念想要再見兒郎一面……”
王恬聽到這話,眼眶里淚水更是滾滾涌出,哽咽著恨恨道:“若非奸惡家奴隱瞞父情,使我懵懂不知,老父不必受此一場煎熬!多謝郗公探望,恕我失禮,且先歸去了。”
“快行快行。”
郗鑒聞后便也擺擺手,而后便若有所思的望著王恬車駕向家門飛奔而去。過了一會兒,他才讓家人繼續上路。
返回臺內安排的居舍,郗鑒便即刻吩咐家人道:“速將阿郎喚來!”
郗愔近來在都內可謂是春風得意,他已經通過自己的努力,在一眾時流年輕人們當中贏得了充分的尊重。久來浪行于外,家人一通好找,才將他在都南一處吳人別業中尋到,而后便匆匆往家中趕。
待到兒子返回,郗鑒也不多說廢話,直接吩咐道:“近日吳鄉可還有歸人結隊離都?你趕緊準備一下,這幾日內就與那些吳鄉行人結伴,先往吳中去。你不是一直向往觀望吳鄉風物?且先留在那里,沒有我的傳信,不準歸都。”
郗愔聽到這話,不免一愣,他雖然自在都內過得快活,但其實也是取意就近照顧老父。因此雖然吳人多有新友邀請,他也不敢私自離去。他這里尚在遲疑,郗鑒卻又催促幾聲,讓他現在就趕緊回去打點行裝。
且不說郗鑒驅令兒子即刻離都,王氏家門之內又是另一番情景。隨著王導病情日漸嚴重,分散在近畿鄉中的族人們也都多數返回,大宅內人滿為患。
王恬歸家頓時又在家宅內引起一番騷動,眾多家人行出相迎,王恬卻沒耐心與這些人作無謂寒暄,只是吩咐家人速速將他引向老父居所。
待到暖閣之外,王恬才斂息悄然行入,他探頭自屏風一側看到老父橫于榻上,白發蒼蒼、病容枯槁,已是忍不住哽咽出聲。
為免驚擾到淺睡中的父親,王恬忙不迭掩面而出,這才在家人引領下匆匆退出沐浴更衣,然后便又匆匆返回暖閣,吩咐已經守夜多日、早已經疲憊不堪的他自己兩個兒子并兄弟先退去休息,而他自己則恭坐屏風之外,一邊側耳傾聽老父鼻息聲,一邊閉目養神。
“四郎,螭虎已經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