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撤軍,你有異議?”
麻秋聞后臉色變得更黑,繼而便嘆息一聲,上前一步將手搭在張陸肩頭上低聲道:“此戰不利,非戰之罪。河北多有奸徒以助南賊,雖然軍眾南來直沖三臺,但后路有**共擾,不得不含恨撤軍,否則大軍將盡沒于此,你明白?”
張陸眼下正惶恐于自己或要成為替罪羊,因此在聽完麻秋所之后,一時間視線仍是游移,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有恍悟,繼而便轉頭望向黑洞洞的郊野,恨恨道:“大軍早已攻入鄴城,若非這些鄉野奸徒壞事,焉能不勝!”
聽到張陸如此表態,麻秋凝重的神情才變得稍有松緩,又拍拍張陸肩頭獰聲道:“鄉野奸猾,實在可恨!我與張君并力苦戰,才殺穿這些奸徒重重包圍,浴血奮戰雖然不能力守鄴城,但總算能驅趕數千卒眾返回,此戰才不至于徒勞!”
張陸此前已有明悟,又聽到麻秋如此明確的暗示,才總算松一口氣,連忙舉手抱拳說道:“鄴地雖然奸徒良多,但仍不乏忠義之士始終心向大王。若非麻將軍戮力以救,我等義士只怕也要沒于群賊圍攻之中,難有性命歸投大王!”
“給張君牽一匹馬!”
麻秋這會兒臉上終于展露一絲笑,對張陸的態度也和藹許多,待到張陸翻身上馬之后,才上前又嘆息道:“河北局勢崩亂,無論士庶不知托于何人才能得保全。我雖然效命大王麾下,平常也覺勢單力薄,就算想待人以誠,又恐引禍于腹心。譬如石堪往年也曾敬奉先主,以子事之,但如今又如何?縱有一時煊赫,最終難免一死!”
“麻將軍乃是我河北壯武名將,我雖然陋居鄉土,但也向往日久。今日得與將軍并行,實在此生大幸!”
張陸滿臉堆笑,俯身相就道:“有志之士,皆以義氣論交。逢此亂世,兄弟尚有冤仇難解,雜血相親,又怎么會是保全正途!”
他哪里聽不出麻秋眼下已經不敢再留在鄴城附近作戰,又恐如此歸去會遭到中山王的責罰,因此要將過錯推到左近那些亂軍鄉眾頭上。此刻要與他串一串口供,又擔心他會心向那個契親張豺。
眼下無論為了性命還是前途,他自然要選擇跟麻秋統一口徑。而且話說回來,張豺那個羯種只是貪圖他家往年豐厚進獻才稍施庇護,彼此本就沒有多么親厚關系。若能借此與麻秋緊密聯合起來,于他而也是一個機會。
彼此串好口供,麻秋再不遲疑,他已經放棄了再援救陷入城內那些兵眾,因為要不了多久淮南軍在黎陽大勝的消息便要傳到鄴城來,到時候還不知會引發怎樣的變數。
所以眼下,還是專注于更實際的利益,很快他便率眾撲向鄴城周邊那些觀望的河北亂軍。一方面自然是尋找一些背黑鍋的,另一方面擄掠一些人口也是給中山王一個交代,不至于此行徒勞無功。
而且,他對這些墻頭草們也是不乏忿恨,泄憤之余,又能擄掠一些丁壯來補充此戰的龐大損失。
此前雖然陷入城內三千多人,但戰馬俱都留在了城外,張陸既然這么識時務,麻秋也不吝嗇將這些戰馬暫時借給張陸的部眾。再次整合成數千人的龐大騎兵隊伍,在放棄了進攻鄴城后,直接撲向了流連在鄴城周邊那些亂軍們。
眼見自己居然成為羯兵們的主要目標,那些亂軍頭目們一時間也是驚恐無比,紛紛向后潰逃,但雙足怎敵四蹄,尤其鄴城周邊乃是四野平川的野戰良地。
很快,這些亂軍卒眾們便為那些如狼似虎的羯卒射殺無數,繼而被分割圍困,大批大批棄械投降,全無一戰之力,能夠逃脫出來的不過寥寥。
麻秋這會兒正需要替罪羊,對于那些見機不妙而投降的豪強軍頭們自然不會手軟,接連射殺幾十人,頭顱皆被斬下懸掛在馬背上,然后便驅趕著近萬投降亂卒,趁著南面確鑿消息傳來之前,浩浩蕩蕩往襄國而去。
襄國與鄴城之間,距離本就不算太遠。雖然沿途多有降卒逃遁,但當抵達襄國東北面石虎大軍營地的時候,仍然剩下了數千卒眾。
麻秋率眾浩浩蕩蕩返回,本身倒看不出敗軍之眾的惶恐,將卒眾在城外營地稍作安置,他便帶領張陸等幾名早已經統一口徑的亂軍首領匆匆入營復命。
“末將死罪……”
一俟行入大營中,麻秋便忙不迭跪拜于地,膝行上前,口中則悲愴吼道。
大營正首石虎端坐其中,與數年前相比多了幾分滄桑,但卻少了幾分張揚跋扈,眼前麻秋如此,臉色已是陡然一沉,怒聲道:“我派你攻取鄴城,進擊南賊,為何匆匆返回?”
麻秋深拜于地,顫聲將此前所編的說辭講述一遍,而張陸等人這會兒也都不敢松懈,同樣壯著膽子在旁側幫腔。
“鄴城竟為南賊所得?”
石虎聽到這話,怒目圓睜近乎銅鈴,這消息與他而,比石堪已經擊敗南賊穩守鄴地還要更加難以接受。尤其在聽到乃是河北亂賊群起相助淮南軍后,更加怒不可遏,憤然起身咆哮道:“將那些俘獲賊眾,全都梟首坑殺!若是早年主上肯聽我良,何至于養患至今積成大禍!”
麻秋聽到這里,不免悚然一驚,他仍然小覷了大王對奪取鄴城的決心,若非歸罪那些亂軍,他今次敗退只怕難有善果。
但聽到石虎要將那些俘虜全都殺掉,麻秋仍是難免心痛,要知道那些人可是他打算用來補充自己損失部曲的,因此忙不迭壯著膽子請求饒命:“大王請息怒,鄴地之眾,其實仍然不乏心向大王譬如張陸之類。只是石堪狗賊太過無能,坐治經年無穩地方,因此才為南賊所趁。日后大王定亂四方,仍需人眾效命,若是……”
“你兵敗辱威,我還未有問罪,還敢多為旁人請命?來人,給我剝下他的甲胄監押軍中,來日再作論罪!”
石虎聞后更是大怒,直接抄起案上一份銅制符令,劈頭砸向麻秋。
麻秋聽到這里,提著的心才放下來,心知算是躲過今次之禍。若是真有人惡了大王,即刻便推出帳外斬首了,也不必再說什么來日論罪。畢竟眼下大王麾下乏人,他又是一個難得良才,敲打難免,性命無憂。
麻秋等人被受監后,石虎也不再提坑殺那些俘虜的事情,這幾年的艱難處境,已經讓他的暴戾任性稍有收斂。更何況淮南大敵眼下已經到了河北,那些俘虜留下來用作人命消耗也不錯。
待到情緒稍有平復,石虎才又召人入帳議事。
麻秋那一點小心思,他不是看不出,甚至于早在麻秋返回之前,鄴城發生了什么事情,早已經有人匯報上來。可是眼下并非追究真相的時刻,否則只是讓他更加難堪。麻秋懂得擄掠大量丁口返回,也算是稍稍保全了他的顏面。
只是一想到鄴城居然落入南賊之手,他便如鯁在喉,心內也充滿了危機感,對于襄國眼下仍在僵持的局面也失去了耐心,待到眾將畢集此處,他便恨恨道:“傳告城內郭殷等老賊,我給他們三天時間,若還不出城投降,我必滅其滿門,與程賊共葬!”
同時他又給眾將下了死命令,無論城中降或不降,近期已經要拿下襄國!其實眼下襄國已經大半失控,程遐等人所控不足萬數弱軍,已經棄守襄國大部分,只是困居在城西明堂辟雍,尤其將石勒埋葬在明堂附近大軍進攻方位。
石虎雖然已經擺明篡勢,但仍然不敢背負毀壞先主陵寢的惡名。尤其眼下他軍中夔安等老將們對此看得更加重要,他們雖然是石虎的部將,但也是先主的從龍舊臣。若石虎連先王陵寢都不在意,他們來日處境地位也是堪憂。
眼下石虎最關心還不是襄國事情,而是淮南軍的動向。他眼下已擁七八萬眾,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羯族人馬,另有一部分諸胡義從并晉人豪武,軍力已經不弱,對外也號稱帶甲二十萬。
尤其在收復襄國之前,幽、并之間諸多胡部便先平滅。即便是淮南軍稍后繼續北上,也絕對擁有一戰之力。畢竟大軍進退之間,實力消長不定,襄國與鄴城看似不遠,但途中卻多野戰所在,乃是石虎絕對主場。
但他心中對于與淮南軍對戰,總有一種就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驚悸,所以在稍作沉吟后,便又召來早前便入軍的鮮卑慕容使臣封弈,見面后便說道:“我將要入主襄國,稱制在即,若你家主上仍存念觀望,待到河北平定,我必引強軍征討,滅族之禍便在一念之間!”
封弈聞后便垂首道:“遼東公并無與大王交惡之念,大王何以敵視。更何況眼下河南兵動,大王若……”
“遼東公?哪一家的遼東公?我可是聽說,慕容儁屢屢派人往南,南賊卻至今未有明封。而且沈維周那小貉子,更是屢屢派出舟船資助慕容家逆子,又勾引大量晉眾南歸。此子驕狂兇橫,連我河北國人都不目在眼中,區區遼地慕容雜種,你道他會善待?”
石虎聞后便冷笑道:“我也不與你虛,速速歸去傳告慕容儁,來日我將于南賊戰于河北,他若肯遣眾助我,不必再望公號,封王未嘗不可。但若存念觀望,待我了結南事,必殺其山水之間,一如段氏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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