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兵眾們,如果沒有作戰和移防的任務,在營中也不必甲衣齊備。尋常卒眾們身上穿著竹絲搓束編成的竹衣,既能防止被曝曬曬傷,也不悶熱捂汗。至于兵長們則大多穿著苧麻短衫,清涼離汗,哪怕完全被浸濕,稍加抖甩,很快又會變得干爽起來。
大軍遠征于外,戰爭結果暫且不論,最重要是氣勢的保持。而淮南軍在這方面保持的就很好,雖然各軍各營歸屬不同,但俱都受淮南都督府轄制,并不是各家部曲拼湊之軍,最起碼在用度供給上,能夠保持一個平均,絕對不會發生厚此薄彼以至于士卒積怨的情況。
而且自沈哲子以降,各級兵長、將領每天必須巡營一次。這種上下一心的氣氛在客軍遠征的情況下極其重要,人離鄉賤,哪怕是悍勇的兵卒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心中或多或少也會有惶恐滋生。
在這種情況下,將領們不獨只是他們的長官,更是一種精神寄托的體現。每天出現在士卒們面前,哪怕并不身入行伍以慰問,也足夠予人慰藉。
沈哲子出現在營壘之間,引起了不小的騷動,許多兵眾們在道路兩側挺立注目,神態間半是自豪半是崇敬。這酷熱的天氣實在難耐,沈哲子雖然只著輕甲且甲衣下還內襯著幾層絲布,但很快也是汗流浹背。
他行入一座營壘中,坐在了移植未久的竹林里,那些許蔭涼不足阻擋驕陽,但是當竹葉灑水之后還是能夠帶來些許涼意。
這一座營壘駐兵八百余人,長官乃是一個名為徐幀的幢主。得知都督親自入營,那徐幢主一時間也有些忙亂,正待要率眾出迎,卻發現自己麻衫披身實在有幾分不修邊幅,便又返回帳內頂著重甲行出,而都督早已經行入坐進了竹林里。
甲衣厚重且不透風,短短十多丈的距離,徐幀已是悶出了一身汗,臉龐都變得通紅,趨行上前見禮。
沈哲子見他如此便笑語道:“幢主毋須正禮,我也只是尋常探訪,不必布設太多。”
雖如此,但營地中自徐幀以降一名司馬、兩名兵尉并其他軍侯之類兵長,俱都肅然立在竹林外,不敢怠慢。尤其越是底層的兵長,在見到都督居然近在眼前,更是滿臉驚喜振奮之狀,汗流浹背兀自不覺。
沈哲子聽到這些人對答頗有鄉音味道,便忍不住問道:“幾位兵長莫非也是吳中鄉籍?”
聽到這問題,那些人俱都激動起來,一個個爭先恐后自承門戶,原來大部分居然都是吳興甚至于武康鄉人。尤其那個名為徐幀的幢主,輪起來甚至還與沈家有幾分親戚關系,而他們這一部人馬主體也是原本的東揚軍北上之后再作擴充。
鄉情可親,沈哲子自然也不能免俗,索性用吳中鄉與這些兵長們對答一番,吩咐兵眾在竹林里架起桌案,要與這些鄉親共進一餐。營中餐食簡陋,除了那井水涼鎮的菽羹之外,沈哲子又讓人取來一些梅湯、酸筍、肉脯等物。
眾人邊吃邊談,鄉音往來之際隔閡拘謹也漸漸消除,軍情方面,這些低級的兵長們自然難與都督對話,不過只是陳述一下吳人將士們在這樣的環境中所面對的具體困境。
沈哲子也都認真聆聽,并表態一定會重視這些事情,盡快予以解決。如今他麾下十數萬眾,已經不像北上最初完全由吳人子弟組成基本盤,幾次擴軍之后,吳人子弟兵們也漸漸被稀釋。
但是沈哲子對這些鄉黨,仍然心存一份不同于旁人的親近。此前因為淮南都督府諸多典章初建,沈哲子也不便太過標榜鄉籍以加劇淮南軍內部的地域之爭。
如今淮南軍氣候已成,特別是接下來這場戰事如果能夠獲勝的話,那么淮南軍的勢力范圍將會陡翻倍余,影響力直接達于河北。
稍后沈哲子也打算進行一些軍制的改革,再創建幾支如勝武軍一樣有著特殊番號的精銳部隊,趁這個機會將淮南軍中的吳人子弟兵集結起來獨成一軍。通過這樣獨特的內核,以加強幾支主力部隊的凝聚力和戰斗力。
因為如果到了這一步,沈哲子已經無需要再對出身鄉籍做什么避諱,他就是當之無愧的晉祚中興元功,他也是當之無愧的吳人之光!如果到時候還要強求什么一視同仁,反而是寡恩薄情的表現,連鄉親故舊都不能親善以待,又談什么善愛世人!
正如石勒在河北發達之后,將本來流散在北方的羯胡們召集起來遷于襄國等地善待安置。道理都是相近,沈哲子如今已經不必完全依仗吳人班底成事,但當他有需要的時候,吳人子弟兵們絕對會待他更加忠誠!
這一餐飯一直吃到了傍晚,雖然軍中無酒,但沈哲子也是捧著梅子湯盡力與營中鄉親們都碰了一個面。一直等到毛寶和路永兩名大將聯袂來見,沈哲子才離開了這一座軍營,又向剩下的營壘游走一番,至晚才歸。
路永和毛寶作為淮南軍元老大將,雖然后進戰將們次第崛起,但也不足以動搖他們的地位。
這兩人中,路永作為水軍督護責任更重,淮南兩萬水軍再加上后繼舟船北來將會有更多將士登船作戰。既要配合郭誦封鎖河洛,還要策應增援汲郡謝艾,最近這段時間也在努力打通延津到白馬津這一段水路,責任可謂重大。
而毛寶在稍后資糧物用到位之后,將會前往滑臺,與河北黎陽之敵正面對峙,而且未來的大戰也極有可能會發生在那里,毛寶便需要主持這一場大戰。
至于沈哲子近來提拔的那些將領們,無論能力還是資歷,在這樣關鍵的大戰上,還是有些不堪用。
謝艾能力倒是夠了,但資歷卻不足。而且其人防守于汲郡,哪怕龜縮不出,只要能夠保證淮南軍在汲郡的存在,對于淮南軍整體而便是一大助力。只要謝艾待在汲郡,河北的石堪側翼便會受到威脅,不敢完全投入作戰。
正因如此,這段時間雖然石堪的軍隊占據著地利,但卻諸多保守,給了淮南軍會師布防的機會,爭取到了一個主動權。
若是沒有汲郡的威脅,敵軍完全可以憑借地利優勢,集結優勢兵力搶先南渡,分別擊破淮南各路援軍,最不濟也能將戰場推進到黃河以南。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完全龜縮于黃河一線,主力部隊只是向黎陽集結,戰術布置呆板又保守,完全沒有發揮出主場的優勢。
彼此落座之后,路永首先讓人送上一箱子的竹箭、皮劵、帛書之類。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嘴角便是一咧,在竹箱里翻撿片刻,紙張寥寥無幾,不由得感慨戰爭對生產力和技術推廣的壓制。
雖然直到現在,若從整體而,河北元氣仍然不弱,但在一些小的方面,還是已經落后于江東。比如紙張的推廣,由于吳中大量的造紙工坊出現,近年來又有向江州等地蔓延之勢,在江東紙張已經成為了日常用品,尤其在函文往來方面,已經完全拋棄了笨重的簡牘。
一項技術的推廣,并不足以論證江東整體已經超過中原和河北。但這種技術的推廣過程,可以看出在社會安定性方面,江東已經遠遠超過了河北。而社會只要能夠穩定,生產力和技術的進步就會加速。
這種擴及到整個社會層面的思考只是持續了一瞬,很快沈哲子便聽路永講道:“這箱中所盛放的,都是近來水軍沿河所得投書,投書者都為河北各處鄉宗豪武……”
沈哲子一邊聽著路永講述,一邊翻看這些材質不同的書信,心中洋溢著一股怪怪的味道。這些書信大同小異,主旨只有一個,那就是投降。語氣各不相同,內容也不相同,投降的形式也都不同。
有的語氣極為謙卑,表示只要淮南軍愿意納降,即刻便率部來投。但有的則提了許多條件,比如早年的陳光,先是講一講自己在河北擁有多少人眾土地,希望淮南軍給予什么樣的職位待遇。
有的則更具體,不獨介紹了自己的實力,中對于早年從奴多有悔恨,愿意戴罪立功,安排淮南軍從哪里進攻,對方則作出策應之類。
這些書信,真真假假實在莫辨。眼下兩軍正在隔河對峙,淮南軍也并未占據絕對的優勢,所以關于這樣的事情也必須要嚴肅對待。誠然有許攸獻計火燒烏巢,但也有黃蓋詐降赤壁大敗,朱序一嗓子吼得苻堅草木皆兵。
尤其在過去不久的三國時代,吳人可是詐降的專家,有的成功了,有的失敗了。如今形勢反轉,需要沈哲子面對這一個問題。沈哲子本意是不愿意為此傷腦筋,但在想了想之后,還是派人將其中一些投降書信抄錄出來,命人給河北的謝艾送去一份。
接下來便是后續戰事的安排,眼下淮南軍是占據著一定的主動,但是敵軍也同樣很強,單單在黎陽一地便已經集結了超過五萬兵力,而且黎陽距離鄴城不過晝夜的路程,仍在源源不斷的增兵。
淮南軍也還有將近兩萬人馬仍在途中,要到八月之前才能全部就位。如果想要完全鎖定勝算,那么還需要等待徐州方面的軍隊從巨野澤沖入黃河,在河面呈上下夾攻,白馬津正面沖擊。但如此一來,又會將對峙期拉長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所以眼下對于淮南軍而,是不求大的突破,只要穩定住當下的戰果防線。但沈哲子和眾將商議之后,都覺得石堪不可能就這樣苦待死期來臨,只是猜不到對方會從何處破局,道實際,也只能以警惕維穩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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