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下一步再怎么做,說實話他自己也拿不準。因為先定河洛,這一目標能夠完成的話,本身就是時局中的大變量,會給時局帶來怎樣深刻的影響,接下來會面對怎樣的局面,他自己都不清楚,也并不認為時局中有人能夠清晰明確的分析明白。從歷史中總結經驗教訓,這是智者能夠做到的事情,至于基于歷史規律而去推測后代天命如何,那是算命先生該做的事情。
關于戰略層面的討論,最著名莫過于三國時期的隆中對,到了后世通過各種演繹,簡直達到婦孺皆知的程度。但沈哲子一直覺得隆中對最偉大的意義在于能夠在混亂無比的世情下總結出一條看似可行的道路,而不在于這條道路本身如何。
人總樂于夸大人或事物對世道的影響,而忽略實際處境中所需要面對的變量和操作技巧。比如在當下,講究內外事務決于幾家,荊、徐安則江東安。作為一個議論者,這樣討論是沒有問題的,但作為一個實際操作者,如果不能因于實際的情況而有靈活的應對,一定要去強求怎樣局面的話,無論構圖再怎么美好,即便是達成目標,最終都只會是一潭死水的局面。
如果說門閥是一種腐朽的制度,那么科舉的出現、儒家的興盛,最終也沒能創建出萬世一系的興盛不衰的世道。尤其宋儒向來被推許作格局氣象最宏大的一代,其中比較著名的橫渠四句以及王安石的三不足論,說到底只是話語權陡然擴大之后一種近乎忘形的癲狂而已,盲目夸大自己的能力。
但事實上人尤其是一小部分精英人群,能力和影響力都是有極限、有興衰的,氣象宏大恨不能改天換地之后,到了明儒,已經有種破落戶的撒潑味道。而到了后世,當技術有了快速的推進迭代之后,這種起于草莽、盛極而衰的現象更是屢出不絕。
人力有限,世道同樣有其慣性,所以沈哲子向來不熱衷于制定什么大目標。基于當下的實力,能夠做到哪一個極限,那么就竭盡所能的去做。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但如果在起始點就只盯著千里這一個目標,要么絕望,要么癲狂。
沈哲子因為這些年輕人的課業而生出許多遐想,而站在下方的沈勁也是浮想聯翩,眼見著阿兄一個個點評同伴們的課業,卻遲遲輪不到他,這種感覺就像是屠刀高懸頭頂但卻遲遲不落下,無論最終的結果怎么樣,這種等待的過程卻實在是煎熬。
終于,沈哲子拿起了沈勁那一份作業,看到開篇第一句話,坐姿便忍不住端正起來。
“三代之弊,崩乎朝夕,沸沸湯湯,士困民疾,狐鼠入社,社稷黍離,此誠狼伺虎窺之局……”
黍離之歌,憂郁之曲,向來被視為亡國之調,自然代指當下世道。所謂三代之弊,在時下也不算是生僻之論,世族豪宗,并非興于一時,胡眾內遷,也是長久以來的隱患,東漢以降各種社會弊病,累積到中朝一世完全爆發出來。而當國的司馬家在后世之所以如此遭受詬病,不僅僅只是能力不足,連氣節都欠缺,所謂活得混沌,死的憋屈,實在是沒有什么值得洗地的余地。
看到這一句話,再往下沈哲子已經不必再看,因為單單這一句,已經不是當下沈勁的水平。不過他還是認真看了下去,并且不時提筆在紙上勾劃,等到從頭到尾細覽一遍,然后再抬頭將沈勁招至面前,將這份作業遞了過去,問道:“有沒有遺漏?”
沈勁接過作業垂首一看,額頭更是涌出冷汗。他雖然作弊,但也是花了心思,謝艾幫他寫出的底稿并沒有完全照抄,而是挑選其中自覺得比較亮眼的字句摘抄出來,然后自己再填充銜接。可是現在他所摘抄的內容,從頭到尾無一遺漏被阿兄劃了出來,哪里還不明白自己是露了餡。
“阿兄真是……沒了,就這些……”
他抬頭干笑一聲,準備吹捧阿兄幾句,待見沈哲子稍顯嚴厲的眼神,頓時將討好的話語咽下去,乖乖承認道。不過心內也不乏沾沾自喜,因為阿兄所劃出的內容,有兩句是他自己所作,可見愚者千慮也有一得,他并非一無可取。
“原作在不在身上?沒有就抄寫出來。”
沈勁聽到這話后,當即放棄無謂抵抗,乖乖將謝艾所寫的原文從懷里掏了出來。有這樣近乎妖孽的阿兄,他也是飽受壓力,一早就做好了露餡的準備,也算是準備周全。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