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這幾人,不獨身份背景相當,也都俱有少賢時譽之名,除了良友之外,也都是姻親關系。像是褚裒褚季野便是謝尚的姊夫,而殷浩與謝尚則是連襟,都是袁耽的妹夫。幾人之中,如今最受顯用的自然是褚季野,已經高居武昌太守,大郡首長。而最落魄的則是殷浩,與叔父殷融俱受王舒牽連,殷融身死,而殷浩則至今被關押在荊州。
雖然說起來是關押,但也是對殷浩的一種保護。要知道就連王舒都被方鎮圍攻逼死,殷浩如果歸都,必然是要重議其罪,各地方伯絕無可能任由殷浩脫罪,以免給王舒翻案提供突破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眼下殷浩留在荊州還有命在,一旦歸都,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聽到袁耽這么說,謝尚眸光閃了閃,繼而問道:“彥道離都遠行,是要向南吧?”
袁耽直接點了點頭,并不隱瞞,他今次離都外放,正是要去會稽為官做江夏公衛崇的副手。此前之所以疏遠謝尚避而不見,正是為了爭取這個機會。他在臺中雖然頗受王丞相看重,但公府屬員與地方官長還是乏甚可比性,無論是從個人前途還是整家置業,無疑在地方前途要更大得多。
如今中興老人半數凋零,正是他們這些少壯待時拔起的機會。像是先他們一步的何充何次道之類,早從公卿之輔入治地方,未來數年之內方伯可期。同類中褚裒也都是大郡當任,更不要說比他們稍晚一些的沈維周早已經是持節統兵數萬、真正的方伯之選了。
雖然臺職清閑,也能更近臺輔,但袁耽深知機會實在不多,錯過一個或就要落后數年。他既不像褚季野有高居臺輔的宗親關照,更難比沈維周那種土著異類、根本不講道理的闊行當時,所以今次臺中整頓會稽與他而便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如果錯過了,未來真不知道還會否有這樣的機會。
“今日相請仁祖,半在敘舊,半在請教。我就任臺內,外事多有不悉,仁祖則剛剛調任歸都,關于南鄉諸多人情事態,我是亟待仁祖能夠稍作解惑啊。”
話講到這一步,袁耽也不再掩飾自己今次邀請謝尚的意圖,直接道明。
謝尚聽到這話后,神情卻是一黯,垂首半晌后才抬頭望向袁耽:“彥道又想讓我對你說什么?”
這個問題,不乏苦澀。袁耽此去會稽,不用想必然身負打擊吳人鄉宗的使命,主要意圖自然也是意指吳興沈氏。而謝家與沈氏已是聯系日深,且不說謝家如今最重要的謝裒在吳興任上便多仰沈氏助力,謝奕更是駙馬沈維周麾下久從舊人,甚至謝家能夠在吳鄉立足,也是多賴沈家通財相助,彼此無論是政治立場還是立家傳承上,已經分割不開。
袁耽此前望向謝尚,眸中是不乏希冀,他雖然也知謝家如今和沈家的關系,但多少還存一些希望,想要憑著舊情再將謝尚拉回來,因而才有今日之請。可是聽到謝尚這么說,便知道自己這想法是要落空了。
“沈侯淮上再破強敵,我知仁祖此前雖有困頓,但顯途已在腳下。不過我還是想問仁祖一聲,難道真要為此一望,而遠棄舊人、割舍舊情?”
袁耽講到這里,神態不乏悵惘:“沈維周確是南鄉少壯,人莫能及。我本身不悉軍務,也不敢妄論其人功業。但若是一個人雖然行事莫能非之,而人情卻不乏怨之,這當中之秘,難道不值得深思?更何況南人慣來狹念,我是深恐仁祖你才托非人啊!”
“彥道此,我是不敢茍同。我所觀者,人未懷怨,反是人人皆頌其名。王業南來,為社稷以計,才用本就不必限于南北。肅祖大略,深愛駙馬,如今種種,更顯當年識鑒之明。人皆俗情難免,我當然也希望大功出于舊門,但又怎么能因南北之別而抹殺功實?這難道就不是一種狹念?”
謝尚講到這里,神情也是不乏激動,如果袁耽不說什么南人狹念云云,他反而還不至于失態。南人狹念他還沒有感受到,但是臺輔執政的確氣量不高,他是已經深有感受,畢竟其人歸都后便一直被閃在一邊。
“彥道若有問我,我是不贊同你往南而去。如今所見,就連駙馬都不甘限于南土,而是過江烈行建事。以弱勝強,來日王業必有大振已是篤定事實。未來所望,終究還是要歸于故國。彥道難道就無暢想,來日你我并馳歸望桑梓?吳鄉雖好,終究遠鄉啊!往年困于世道,無奈之選,如今社稷脫困,何以不能壯行?”
袁耽聽到這里,神情屢有變幻,良久之后才舉起酒杯干澀一笑:“仁祖勝論,在你面前我真是不得不啞聲。今日不談時務,我們止于敘舊。”
謝尚見狀,也是喟然一嘆,不忍再相見為難,站起身來對袁耽深作一揖:“彥道遠行在即,應有太多事務繁忙,我也不再久擾。南鄉氣候稍異都下,稍后我讓人備下一些時用之物送至府上。身不能見,神亦長念,告辭。”
說完之后,他便轉身,灑然而出。
袁耽稍稍錯愕后,也自席中緩緩立起,向著謝尚背影同樣深作一揖,眼角不乏濕潤。他是心知,今日一別之后,昔日之良友已是徹底分道揚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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