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半臥在榻上,雙眉微縮,似乎不因帳外騷動聲而警惕,只是惋惜父子閑語被打斷。
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王允之才匆匆自帳外行入,手里攥著一根滿是字跡的長布條,入帳后遞給父親,澀聲道:“先時對岸輕舟射來,眼下已經傳遍軍中,收繳不起……”
王舒接過那布條垂首一覽,眸中已是閃過厲色:“這是要將我父子俱置死地!”
布條上內容很簡單,只是寫了江州刺史王舒不能安民靖土,臺閣訓令召其卸任歸都。荊州刺史陶侃定亂有功,暫掌江州。
“這肯定不是真的,傒狗用詐!”
眼見父親臉色轉為鐵青,王允之連忙開口道:“父親少憂,我即刻集眾南往臨川,請父親暫且忍耐,待到了臨川再作長養……”
“深猷……”
王舒見兒子將要離開,開口喚了一聲,嘴角翕動片刻,才沉聲道:“謹記當下心境,來日切勿有失。”
王允之愣了愣,繼而便點點頭,然后匆匆出帳。
王舒側耳傾聽兒子步伐漸行漸遠,過了好一會兒才對親衛招招手:“把刀給我。”
“使君……”
親衛聞,忙不迭跪在地上,但見王舒眼色轉厲,才解下佩刀雙手呈上。
“轉告我兒,臨川不必去,稍后送父歸都,傒狗不敢加害,貉子不敢加害……”
王舒伸出手指,摩挲著刀鋒,說完后,刀芒一轉,自頸間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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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處明死了?怎么死的?”
得知王舒的死訊,沈充還在自鄱陽行往豫章的行軍路上。
前來報訊的乃是陶侃的從事裴融之,眼見沈充雙眉緊蹙一臉不悅狀,連忙垂首道:“五日前在豫章郡南,據說亂中受傷不治,其子王允之暫掌其部,舉縞傳告太尉,乞求讓路歸喪……”
沈充聞后沉吟半晌,而后道:“陶公就輕信孺子所?就不趁機掃蕩南面諸郡?”
裴融之聽到這話,臉色頓時變得尷尬起來,這話實在不好接口,難道要質疑王允之拿他老子性命開玩笑?要不要割下首級來傳示三軍?
見裴融之沉默不語,沈充也覺得略有失。實在是心情太過郁悶,沒想到王舒死得這么干脆,原本計劃中應是王氏父子負隅頑抗,周轉南面諸郡,他也能趁機跟在后面多轉一段時間,趁機擴大一下戰果。
結果現在倒好,他這里剛剛將鄱陽整頓完畢,結果那里王舒居然就死了,還有什么借口再馳騁往南、窮追不舍?畢竟,名義上整個江州還是陶侃的戰后利益所得。
在馬上思忖良久,沈充終究不甘心就此轉回鄱陽,憋了半天才說道:“江州今次之亂,實在所害太深,居然王處明這種人望高選都飲恨西南。難怪豫章羊彭祖窮奔入郡,乞我來援。陶公既然已經入鎮,想必也已定亂。但我也是受羊彭祖所請,總不好未至即歸,禮應送之歸鎮。”
你不如干脆說你沒撈夠!
裴融之聞后,心內已是暗誹,看一眼沈充身后親兵陣中蹲在囚車里可憐兮兮的羊聃,心道這就是所謂的禮應。
“太尉亦知沈使君遠勞辛苦,因而早已備好犒軍資用,稍后即從鎮中押送至此。因恐使君奔波辛苦,故而未敢有請。”
“彼此俱為國事,既領此任,又何懼辛苦。若非鄱陽尚有亂眾五千余亟待鎮撫,我應即早南下,不讓陶公孤軍奮戰。陶公久戰疲敝,豈敢再勞押送。這樣吧,我請暫任我部的庾倉部隨同南下,一應資用,自取即可。”
沈充一邊說著,一邊對后方的庾條招招手,說道:“有勞庾倉部南去拜謝陶公,還要轉告陶公,那五千余跨境賊眾俱被鎮撫收編,不必以此為憂。”
庾條出列領命,心內則不得不感嘆,看人家用的這個詞,跨境賊眾,可不是江州所屬。還有俱被收編,所以犒軍的時候可不要忘了這一份。這段時間跟在沈充身后做事,他才算是見識到都中沈哲子石頭都要攥出水的天賦是哪里傳來。
既然陶侃那里已經有許諾,沈充也就不再急于南下,他也明白見好就收,畢竟今次幾場稱道得上的硬仗都是荊州打的。他率部進入鄱陽后便基本沒怎么動彈,只是和庾懌趁著水運便捷沿江溯流而上,提前招降了一批江州軍卒。
這也是因為陶侃實在乏甚人緣,大量江州人往東面涌來,有這些鄉望人家呼喊,這便宜也實在是不占白不占。
轉行回了鄱陽,沈充便與南來的庾懌碰頭,道王舒死訊,不免都有唏噓。王舒死的這么干脆,出乎他們的預料,頗有意猶未盡之感。
又過了半個多月,南下押運糧草資用的庾條返回,看來陶侃今次所獲豐厚,在報酬上沒有打折扣。其實沈充對此沒有什么概念,東揚州的資用較之江州只多不少,他運回去都嫌麻煩。之所以還要敲詐陶侃,主要就是為了給兒子攢一些本錢。他是素來都知,兒子有用事于北的執念,自然再多錢糧都不嫌多。
庾條返回,同行的還有王家的歸喪隊伍。此前雖然還是對立,但現在人都死了,于情于理都應該去瞻仰一下遺容。
此時王舒在江州所部早已經盡數解散,但這歸喪隊伍依然龐大,除了王家嫡系近千部曲以外,還有陶侃準備的千余護送隊伍。足足兩千人,皆披素縞,浩浩蕩蕩自南面而來。
沈充與庾懌聯袂入拜,看到棺木旁木然而跪的王允之上前恭敬行禮,沈充便對庾懌低語道:“此子悍而奸深啊!”
庾懌聞后便點點頭,他與王允之雖然份屬兩輩,但其實年齡差距并不大,是明白王允之有不凡之處:“王處明為了保住他這兒子,也是頗費苦心。”
沈充聞后冷笑一聲,上前按住棺木,作勢欲推開,視線則轉望向棺木旁的王允之,卻看到王允之眉梢驀地一揚,而后便垂首將頭顱深埋兩臂之間,居然不給沈充借機發作的機會。
庾懌在一旁輕輕拉了拉沈充的衣帶,沈充才微微頷首,行出了靈堂。看到負責護送的陶臻立在一側,沈充便嘆息道:“知否王處弘父子沉江何處?”
陶臻聞后忙不迭肅然而立,回答道:“今次所備大船穩健,斷無沉江之虞。”
“傒狗終究年邁生怯,頗存奢念啊!”
眼望著隊伍徐徐遠去,沈充立在道旁嘆息道。陶侃派這么多人護送,應該是擔心他會有歹念生出。但事情已經做到這一步,難道還有轉圜的余地?他即便有心,眼下荊州所部環繞其畔,也根本沒有機會下手。
庾懌聞后嘴角不禁一咧,心道你以為誰都像你有個出色的兒子,謀反之局都能兜回來?陶侃已是年過七十,即便不慮生前,也會擔心身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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