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豫張張嘴,拍拍莫仲的肩膀,復又爬回了隊伍。
“倒是一個勇力,給他披甲,錄入督陣!”
兵尉在馬上望了望莫仲,丟下一句話,而后便撥馬離開。另有幾名兵士上前,不乏艷羨的將一具輕甲并長刀塞入莫仲懷中。
“這、這是?我家還有丈人、妻弟要照料……”
莫仲吃吃道,旁邊一人則拍他肩膀低吼道:“噤聲吧,稍后上陣拿命搏命,誰能照料誰?入了督陣便是兵長親從,前程無限啊!”
莫仲再回望隊伍,已經不見了丈人和舅子的身影,旁邊兵卒又有催促,只能披上甲衣,跨起環首刀,匆匆追上了隊伍。
一家人再見面時已經是在南昌城外,莫仲也終于明白了自己加入的督陣是個什么。他們需要拱衛在主將近畔,臨戰時壓陣督戰,不從令者揮刀即斬。
“果然人要衣裝,我家傻奴被上戰甲,也是一員悍卒啊!”
入了南昌城外大營,軍令稍顯松弛。莫豫父子也已經領到自己的軍械,一柄刀、一張弓,至于箭則是要在上陣時才配給,只是防御上片甲皆無,只有一件破膝露肘的衫衣。
莫豫手拉著婿子,口中嘖嘖有聲:“真是傻人天眷,你家丈人也是出生入死,一直沒有被選入督陣。我家傻奴真是……嘖嘖!”
莫仲仍是憨笑著,窺見左近無人,將兩片包裹在破布里、巴掌大的鐵甲片塞給丈人。莫豫入手眸子便是一亮,忙不迭撕開兒子衣襟塞入進去,低聲道:“能活下來,要記得你家姊夫給你一條命!”
翁婿不及久敘,用過餐后便即刻開拔,目標卻在不遠處的一座龐大莊園。那莊園中根本無人指揮,一群家丁一沖即散,繼而軍士們便沖入了園內,大量的米帛財貨之類被搬運出來。
“阿爺,這么多米!這么多……誰家能攢下這么多的財貨啊!”
莫家小奴肩上扛著糧袋,踩在滿地白花花的米粒上,眸中熠熠生輝,他這一世都不曾見過這么多的米糧啊!整整十多個大倉,每一個都如米山一般,他們這一群人簡直就像掉入米倉的老鼠。
然而莫豫卻是滿臉的憂色,待到搬運完畢集合的時候,用力拍打著身上,務求不要沾上一粒米,同時還幫兒子拍打。
“傻、阿仲,咱們攻的到底是哪一家家門?”
眼見婿子匆匆行過,莫豫連忙低吼詢問一聲。
莫仲見左右無人關注,才湊過來低語道:“聽說是豫章羅別駕,阿爺,不要多說,千萬不要私藏……我自己都已經斬了十七八人……”
說完后,莫仲匆匆離開。
而莫豫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抽了一口涼氣,旁邊小奴則好奇道:“阿爺,別駕是個怎樣官位?他家哪里攢下如此多米糧?若沒有百十丁口,怎樣也收不成這么多……”
“噤聲!”
莫豫反手捂住兒子的口,繼而才嘆息道:“真是傻兒,百十口?豫章羅家,千數丁口都未至啊!如此門戶都保不住,這江州只怕要大亂!”
這父子閑,終究還是小覷。豫章羅氏,傳承悠久,一日之內,十數座莊園別業俱被抄沒。單單查出來的蔭戶丁口,便有兩千余家,男女八千與眾!
整個抄沒行動還在繼續,不過莫氏父子無幸參與,因為他們這一部又要開拔,自南昌往上行去,將要前往尋陽。
“尋陽太守周撫作亂,外引荊州傒狗,我部奉命前往奪回尋陽!”
婿子口中道出的軍情令莫豫憂心忡忡,誠然他不過一軍卒罷了,但久從軍旅,荊州何地、傒狗何人他還是清楚的。一路戰戰兢兢,亡命奔波。將近湓城的時候,他們這一部駐扎了下來,等待后續援兵。
“整整三艘大船,滿滿的尸體!江上都是血肉,看不到水啊……”
夜中,耳畔突然傳來夢囈聲,莫豫忙不迭翻身捂住了睡夢中叫嚷的兒子的嘴,從前日江邊取水歸營后,這兒子便陷入了魔癥,每天夢話連連。
突然耳邊傳來幾聲野鳥鳴叫,莫豫聽到后,驀地翻起身來,悄悄溜出了營帳,夜色中觀望片刻,才發現藏在草垛后的婿子,他貓著腰湊過去低語道:“阿仲,如何了?”
“前陣三千,亡了近半,降了近半……守不住了,阿爺,這幾夜都不要睡深,等我來喚你!”
說完后,莫仲便又貼地困難的爬出了營地。
這一夜過后,莫豫加倍的警惕,每夜無眠,兩眼都熬出了血絲。駐扎于此小半月,他們不過出營一次,還是為了打掃戰場。那滿地的殘骸,滿手的血腥,讓許多人都嘔吐連連,夜中失眠。唯一聊以**,是他家小奴漸漸適應了這種氣氛,反而睡的踏實起來。
又過三日,夜中突然擂鼓,莫豫連忙拽起熟睡中的兒子,摸黑沖出營房,抓起陳在營外的刀槍,往火光處沖去。
一群睡夢中被驚醒的人一個個游魂一般,隨著旗鼓踉踉蹌蹌往夜幕中沖去。這一路狂奔,轉瞬便到了破曉,莫豫倒拖著竹槍,一手拖住大醉一般腳步踉蹌的兒子,放眼所見俱是狂奔亂嚷的兵卒,遠處隱隱可見幾幅旗幢,卻已經不是他們這一部的模樣。
莫豫父子隨著亂軍狂奔,一直到了日中,才總算在一處江灣停了下來。一眾人歪七扭八橫倒在地,任憑督陣兵卒喝罵,沒有一個起身。唯獨聽到起炊的鼓聲,才一個個行尸走肉般爬起來,往炊煙升起處行去。
“怕是有三千多人啊!”
莫豫放眼觀望,很快就有了判斷,再見江邊不過十數大灶,分明不足需用。他心內一急,拖著兒子加快步伐。然而還未靠近最近的鍋灶,前方已經打了起來,嘶吼聲、喝罵聲此起彼伏,放眼所見,刀槍飛舞,血肉橫飛!
“伏地!伏地……”
不遠處一群數百名兵甲尚算整齊的兵卒沖過來,圍繞著動亂源頭,齊齊攢射。
“阿爺,我們會不會死?這是哪里?家在哪里?”
莫家小奴被阿爺撲倒,蜷在土坑里,渾身瑟瑟發抖。
“阿奴勿驚,勿驚……咱們不會死,不會死……還有你家姊夫……”
口中雖然安慰著兒子,莫豫心緒卻是陡然下沉,眼前景象他再熟悉不過,分明是敗軍糾眾逃亡,將要逃到哪里,會不會橫死途中,都是未定。未來能否返鄉?他真的不知!至今不見莫仲,怕是已經兇多吉少。
手按在兒子胸前被捂得溫熱的鐵片,莫豫已是忍不住老淚縱橫:“傻奴你在哪里?生死不知,我要如何向你家娘子交代……”
作亂者被殺了一大批,莫家父子終于湊近鍋灶,分到了半甕的薄湯。
“阿爺你快喝……”
莫家小奴咧著嘴喝了一大口滾燙的湯水,轉而把瓦罐往阿爺手中塞。
“阿爺不餓,不餓……”
莫豫擺擺手,另一手則始終握著佩刀,充滿警惕的橫視周遭那些或迷茫或兇惡的眼神。
休息了不足半個時辰,一行人又被踢打催促上路。就這么走走停停,中間偶有入駐一些莊園或城池,但過不了多久,往往又是倉皇出逃。饒是莫豫這個老卒,這會兒也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換了幾個兵長,只知道緊抓著兒子,牢牢跟上大隊。
夜中青蔥越來越濃,他們也不知道逃了多少個日夜,原本三四千人的大隊,到如今只剩下了不足兩千眾。手中佩刀早已生銹,但卻始終不曾飲血,也不知究竟在逃避什么。
這一日,一行人抵達一片面積遼闊的大湖,還未及站穩歇足,突然湖中草墊里響起了急促的鼓聲。而后,幾艘大船自湖中緩緩開出,船上諸多兵眾,甲衣森嚴、刀槍錚亮,耀得人視線恍惚。
“前方何部?速速棄械通報!東揚軍奉沈使君命,入江州平定亂軍!”
大船上傳來洪亮的叫嚷聲,落在岸上這些殘兵耳中,卻是激起了不小的騷動。就連莫豫這個老卒心內都忍不住生出濃烈的疑惑:他們集結以來,便疲于奔命,一人未殺,怎么突然又成了作亂的亂軍?
眼見大船靠近過來,岸上有人開始飛奔逃竄起來,大船上人見狀,便放下小船,載滿兵眾往岸上急沖而來,箭雨密如雨點潑灑而來:“棄械、伏地不殺!”
“阿爺、阿……”
莫家小奴見狀,已是驚得臉色青白,突然手邊驀地一沉,卻見阿爺臉色扭曲,膝窩已經被流矢刺穿。他正打算背起阿爺逃命,卻見另一輪箭雨又破空而來,便忙不迭擁著阿爺倒在草叢半浸水中,周身瑟瑟發抖。
這時候,小船已經撞在了岸邊,大量兵卒自船上一擁而下,為首者乃是一個身披鱗甲、體態魁梧的猛將。上岸后他卻并不急于殺敵,而是飛撲向左近逃竄的亂兵,口中則大吼道:“是不是海昏營?是不是海昏營……”
“阿奴,咱們父子是不是將要死了?我怎聽見你家姊夫正在喚我?活著時我就厭見他,死了還來擾人!你回一句,回一句,不要讓他游魂錯過,咱們一家魂在一處……”
草墊下莫豫眼神迷離渙散,語調飄渺。
莫家小奴正埋首草堆瑟瑟發抖,聽到阿爺所,他抬頭側耳聽去,聲音越來越近,繼而那魁梧身軀陡然躍入眼簾:“是姊夫、是姊夫!阿爺,那是姊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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