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那些塢壁主們,原本還因為這個紈绔子少見多怪而頗感不耐,可是聽到沈哲子這么說,一時間已是頗多感慨,乃至于對沈哲子改觀許多。
這集市雖然難稱繁華,貨品也都是簡陋粗糙,但只有他們這些長在此鄉的人才能明白,單單眼前這個局面已經是怎樣的來之不易。這就是他們生活和奮斗的全部,雖然簡單貧苦,但仍在認真努力的活著!
因為沈哲子的緣故,一行人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穿過集市,到了湖畔一座規模不小的竹樓。這竹樓左近守著許多攜帶兵刃的壯卒,應該是這些人家各自帶來的護衛,最小的一批都有三四十人,可見彼此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毫無戒心。
眾人入樓之后各自坐定,下面才有不知哪一家的仆從開始撈魚殺羊,準備餐食,就連烹飪都是在露天的場合進行,不諱人見。
寒暄少頃之后,秦黎才對沈哲子說道:“江東自有風物美勝,人物風流,涂中卻是沙塵飛揚,非士居之鄉,倒不知駙馬此行為何而來?”
既然猜不到對方的來意,不如索性直接發問,干凈利索,免得再糾纏下去,暴露出更多自己鄉人們彼此猜忌的丑態。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不免一笑,這種不甚高明的雙關語,既可以聽作是沒有什么士人生活的地方,又可以聽作不是他沈家的地盤,要知道他家老爹沈充正是表字士居。
“大凡風物,長視者目作尋常,乍觀者窮生意趣。秦老過謙了,我本身好動難靜,在家讀書時便常有感于九州地大物博,有志覽盡。成人后卻是困于雜事諸多,反而不能明志。山河舊好,俱陳于晉祚之下,應趁年少且疾行,勿待老來空嗟嘆。”
這話一說完,席中便有人笑起來:“沈駙馬此倒是頗合韶年銳氣,秦老人事歷遍,反倒對初心有所忘懷。”
秦黎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滯,有些不悅的掃了開口那人一眼,心中卻不乏無奈。這些鄉人也真是不知輕重,自己在幫眾人探問這位駙馬心意,他們又急著附和來奚落自己做什么!
因為鄉人們彼此看不順眼的奚落,氣氛一時間又有些尷尬。過了半晌,餐食送了上來,眾人用過了飯之后,那個梁國陳氏的族人陳勉將食案一推,望著杜赫說道:“杜君攜眾北上,初臨此鄉便是干戈大動,掃蕩河岳,戰獲累累,倒是讓人側目。”
杜赫聞后微微一笑:“王命加身,豈敢懈怠。那些聚眾桀驁之徒,敗壞世風,禍亂鄉人,死不足惜。不過王命不薄人情,我任事于歸鄉,還要仰仗在座諸君善助,彼此相得益彰。”
“既然如此,我倒要請問杜君,我家蟄居于此鄉,可曾有損于鄉德,又或有悖于王法?前日杜君過境,卻使人侵我家馬數十匹,屢問無答,今日總算見到杜君,不知可否為我解惑?若是朝廷征用有虛,身為王統之民,我自無二。可是杜君卻不問自取,不覺欺人太甚?”
講到這里,陳勉臉色已經有幾分難看。他家也是武宗傳承,迫于戰事而南遷,因為鄉資大損不敢過江涉入那一汪深水,但并不意味著就軟弱可欺。哪怕客居于涂中,左近人家都不敢輕捋虎須,卻被杜赫狠搶了一次,實在是氣憤到了極點。
“陳君既然有問,那我也不妨道你。前日我部清剿盜匪,確是得獲一批畜馬,縣府舊典早已不存,也難檢索舊主,這些贓物便留用下來。今日陳君有問,本來不該有質疑,可惜當時殺得太盡,已是死無對證。不過那群盜匪似乎還有余寇流落在外,來日若是擒到辨明,自然物歸原主。”
杜赫笑吟吟說道,陳家在中原有路子,因而能夠弄到質量上佳的馬匹,杜赫本來也是打算購買一些,可是屢次遣人拜訪不被接待,索性直接趁著追殺盜匪的時候搶了一批。還是不可能還得了,而且被他所圍剿的那批盜匪,本來就與陳家有著說不清楚的聯系,道贓物也不為過。
聽到杜赫這敷衍之語,陳勉臉色更加難看,冷哼道:“倒不知杜君下次何時出兵?若是那些流寇遲遲不能擒獲,難道我家馬匹就要長充為用?”
“究竟誰家的,眼下未有定論。至于何時會再有行動,軍事實在不好透露太多。陳君請放心,如果這件事有了眉目,必定第一時間通知。”
看到陳勉一副橫眉怒視模樣,而杜赫則是推諉拖延,席中眾人也不乏暗笑。對于他們而,這陳勉其實與杜赫一路貨色,都是恃勇而侵他們鄉土之人,只是杜赫因其背景,要比陳勉更讓人忌憚,最好能斗得兩敗俱傷!
啪!
陳勉大袖驀地一揮,食案上杯碟突然散落一地粉碎成渣,他自席中豁然而起,對沈哲子說道:“一時浪行,非是對沈駙馬不恭。實在是這杜道暉欺人太甚,讓人不能靜念。”
“不妨,不妨。我不過一個閑客而已,倒不知陳君與道暉有此齟齬。王道不能行于此鄉,既然有了爭執,談不出一個結果,那就打出一個結果。既然那么多天已經忍耐下來了,陳君何妨再稍微忍耐片刻,畢竟此刻席中可不是只有你們二人。宴不成宴,實在不美。”
沈哲子雖然微笑著,語氣卻更讓人憤怒的抓狂:“我也算是適逢其會,稍后正移步觀你二人整軍布陣,一戰決定生死。若是道暉毀在此鄉,正可以為他馬革裹尸,歸鄉安葬。”
“這么說,沈駙馬是打算徹底包庇杜道暉?”
陳勉聽到這話,臉色更是陰沉的滴下水來。
“倒也談不上包庇,我與道暉畢竟有舊。你們二人又爭不出一個是非,各執一端,旁人也不知該要信誰。你們各有固持,我就算說什么,閣下也未必能聽得進去。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也緩緩起身,驀地飛起一腳,整個食案都被踢翻出去!席中眾人見狀之后,臉色已是一變,紛紛避席而起:“沈駙馬切勿沖動……”
“一時浪行,非是對諸君不恭。諸位請各自安坐,若是惡客有擾,即刻請去,不再叨擾。”
沈哲子冷笑著望向陳勉,這家伙若是肯心平氣和的談,哪怕為了獲得一個穩定的馬源,他也打算補償一部分財物,就當將那些馬買下來了。但如果要耍橫,既然都知道杜赫是他的人,而此鄉本就是一個不問是非的地方,他又怎么可能會示弱。
“陳君稍安勿躁,今次各家碰面,確是有事要談,縱然彼此有些私怨,難道不能暫且放下事后再論?”
秦黎是席中年紀最長,眼見局面漸有不歡而散的趨勢,連忙開口勸告道。
陳勉聞后已是冷哼一聲:“還有什么可談的?這貉子仗勢欺人,諸位難道還看不出?他在江東逞威慣了,過江后還要按人頭低,真是笑話!當年祖鎮西未有此窮迫,戴若思都沒有凌辱至斯,他算是個什么?國鼎已分南北,就算此鄉難居,丈夫四野何處無居?大不了再往北上,我又何懼之有!”
眾人聽到此,已是紛紛色變。他們未必沒有這樣的想法,但敢于當眾說出來的,卻是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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