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輩分來論,李充其實還是衛崇的長輩,不過時下禮教本來就不嚴謹,況且彼此也是遠親,衛崇肯出面幫忙已經是一樁人情,以字相稱倒也沒什么。
“驚聞先墓遭受荼毒,痛貫心肝,孝義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血泄憤。”
李充說到這里的時候,神情仍有幾分激動,他對衛崇施禮說道:“身困囹圄,多謝江夏公援我。不過沈侯亦是職責所當,縱有刑迫,不敢有怨。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
聽到這個李充的回答,沈哲子眉梢不禁一揚,不免有些意外。說實話,他對李充的興趣并不大,也沒有聽過此人有什么才名。反而對于其母,那位傳說中教導出書圣的衛夫人興趣不小,甚至不乏拜望之念。
在聽過衛崇和沈牧各自講述之后,沈哲子對這李充的印象其實有些不佳,感覺跟那些自仗家世便胡作非為的世家紈绔沒有什么區別,沖動任性,暴虐狂傲,做事不顧后果。
可是在一見之后,他卻發現這個李充氣度恬淡靜雅,談也是恭謹有加,不像是一個戾氣橫流之人。
衛崇聽到李充的話,不免有些尷尬,乃至于對李充不乏怨忿。沈家分明已經表態不再追究,這李充干脆低頭道歉一下,事情也就罷了。
若態度再好一些,彼此甚至都能借此結下一份時常來往的情誼,何苦又要多說其余再窮生事端!當真有這份覺悟的話,那就干脆低頭認罰,事先吩咐家人不要到自己府上求助。被他這么一說,自己出頭反而成了罔顧人情。
心中雖然有些不滿,但是既然已經出頭,衛崇還是強笑著對沈哲子說道:“弘度或是仍有激憤難平,或發戾聲,維周你不要介意。”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表示并不介意,繼而望著李充說道:“李君這么說,倒是悖于世情。報仇雪恨,那是孝義人情;罪而伏刑,那是術治法度。時人各執一端,高賢亦不能厘清彼此。李君兩端并論,我倒想請教一下,你認為此事應當如何論處?”
沈哲子這個問題,看似尋常,其實已經牽涉到一個由來已久的意識形態問題。魏晉這個年代,混亂之處不只體現在兵災連連,更體現在思想上。
所謂的玄學大昌,其實只是一個比較表象的特征,學術上和思想上的碰撞,不止體現在那些清談命題或是殘酷政治斗爭中,其實每一個人身上,都有這種矛盾和焦灼。
像是庾亮這種時下第一流的名士,學理上的造詣體現在玄儒兼修,出入其間,這么一說倒是顯得從容自由,思想恣意馳騁。但其實落實在真正的行動上,仍然免不了著重刑名。而類似行之間的矛盾,其實在《世說新語》中比比皆是。
后人推許魏晉,多那種放達恣意的精神世界,但其實魏晉人士精神很貧窮,很困頓。他們自己甚至都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之不疑,奉行不悖的信念,于是這就造成了不少所謂的玄學名士,一個個談風雅無比,私底下都是貪鄙成風的扭曲形象。
沈哲子作為一個后世而來的靈魂,他在思想上的進步性體現在,他深知玄學只是一個麻醉精神的理論,并不具備任何實際操作性,從來都不是能夠讓普世受益的學說。像是王導那種求諸簡約的執政方法,只能流于于世無益的憒憒之政。
這種昏聵,或者可以說能夠適應當時復雜的矛盾關系,不會給社會造成大的動蕩和負擔。但從另一方面而,又何嘗不是犧牲了整個社會的活力和進步為代價?
李充說的這話看似頗有覺悟,仇是一定要報的,但是做錯了也認罰。可問題是,覺悟是覺悟,實行起來卻困難。執著于孝義,是應該值得褒揚的,但是如果褒揚,那么就間接承認了他家違規建筑是合法的,而那些勞役也就等于被定性為盜賊。
那么接下來再怎么罰?只能罰他擅闖丁營,而最重要的人命反而不必再提。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是世家話語權對國法的壓迫。
聽到沈哲子的反問,李充也愣了一愣,良久后才苦笑道:“臨事多慮,不敢待訟……”
沈哲子聞后便是默然,他明白李充這話的意思。如果李充不私自行動報仇,而是訴訟有司,這件事最后的發展肯定是會被壓下來,這樣李充非但不能報仇,反而有可能招致沈家的打擊。
能夠認識到這一點,說實話,這個李充非但不是一個沖動之人,反而極有決斷。從沈哲子自己而,如果李充真的去告狀,為了不讓工程受阻,那么他就要咬定李家墓地逾禮,勞役們是沒錯的!
歸根到底,這個世道沒有道理可,小民是待宰魚肉,有力量的人要迎合大勢,更有力量的人則要試著操縱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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