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將近大半個時辰,庾懌姍姍來遲,臉色卻不甚好看。他在臺城已經待了一月有余,心內卻始終不曾釋懷,因兄長此前迫他向王氏低頭而忿忿不已。尤其如今局勢日趨明朗,沈充赫然已經坐穩方伯之位,這更令他懊悔不已,只怪自己當時沒有頂住壓力堅持下來。
“大兄著人喚我來,不知有何吩咐?”
雖然走進門來,庾懌卻并未落座,站在門口說道,態度略顯生硬。
庾亮看到兄弟這幅模樣,心內有些不悅,原本緩和下來的神情復又繃起:“叔預,咱們兄弟之間,難道也已經不能相容了嗎?”
庾懌聽到這話,下意識的氣勢一弱,只是一想到此前的委曲求全,心情便難平復下來,囁嚅道:“我怎么敢對大兄不恭,只因辜負良友,每每念及就心意難平。”
庾亮默然,良久后才徐徐嘆息一聲,繼而放緩了語調:“譬如雙手十指,雖有長短,但只有合攏起來,才能御外。”
以庾亮素來的性格,說出這話,已經算是難得的低姿態。因此庾懌聞后也是略感錯愕,只是沉吟少許后,又滿臉無奈道:“大兄的教誨,我謹記于懷。以后不再自作主張,讓大兄為難。”
“你久未歸家休沐,時下已無大事,不妨回去休息一段時間。”
庾亮頓了一頓,又說道:“你與沈充既有通家之誼,對他的兒子也有照拂之責。此前沈家小郎君拜師紀驃騎,你也沒能致意,不妨請他過府一敘,略作說明。”
庾懌聞后頓時一臉難色,他困于臺城中,沒能完成與沈充的約定,如今實在難以面對沈哲子。
“早先你因皇命留宿臺城,這不是你能預料到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該解釋一下。”
庾亮少有的溫開解庾懌,繼而又說:“況且你已經年過而立,有自己的至交故友再正常不過。我雖然是你的兄長,也沒有阻止你與誰親厚的道理。”
庾懌哪怕再遲鈍,這會兒也聽出大兄鼓勵他與沈氏修復關系的意思,心中頓感振奮。沈充于他而,并不僅僅只是利益聯合,他心內甚至將之引為知己,這世間只有沈充才認可且能夠包容他,他一直這么覺得。
送走了庾懌之后,庾亮沉重的心情略有輕松,他倒不是因沈充勢大而逢迎,畢竟如今他已經位居人臣至極。之所以想緩和與沈充的關系,更多的還是為國事計,沈充是少有能為實事的能臣,他也是敢于開拓的宰輔,就算彼此不能相濡以沫,也應該求同存異,相得益彰。
拿起沈充請修水利的奏書,庾亮準備面君奏對。
身為中書監,兼領護軍,庾亮有通行臺苑的權力,隨時可以拜謁奏事。當他直趨內苑到達皇帝所在宮殿外時,便聽到殿內樂聲靡靡,心情頓時有些不悅。
當今皇帝司馬紹只披單衣,袒露胸膛橫臥胡床,得知庾亮求見后也并未起身,只是揮揮手屏退一干歌舞樂姬,及至庾亮行至御前,才笑語道:“日間已經議事良久,而今天色將暮,內兄仍然勤勉于事,真可稱是眾臣的楷模。”
庾亮聽到皇帝不由衷的語氣,心內嘆息一聲,雖然并不認同皇帝稍不如意就懈怠政事的做法,但還是恭謹呈上沈充的奏書,并條例有據的講述起自己的看法。
“這個沈充,還真是一個不肯安分的人吶。”皇帝草草掃了一眼奏書,旋即將之丟在御座旁,顯然并未重視此事。
庾亮見狀,眉頭一簇,旋即便勸諫道:“沈充既為郡守,當思一地生民福祉,百姓安危,這正是他安于分內的表現。”
“哼,開鑿河渠可得良田萬頃,好大的口氣!但人力需幾何?物力需幾何?”
皇帝臉色漸漸陰郁下來,驀地站起身來,于御座前往復徘徊:“這些事,朕難道不知?不止如此!遷移庶民往交廣邊州,刀工火種,得田何止萬頃!舉王師北伐破虜,光復神州,得田何止萬頃!”
“朕明白,朕什么都明白!可是,這于時有何益?煌煌大,不切實際!”
皇帝揮舞著手臂大聲咆哮,淡黃須賁張,良久之后情緒才漸漸平復,眉眼之間卻有些意興闌珊,略顯頹然坐回御座,對庾亮說道:“內兄見諒,朕之失態,并非為此。你若覺得可行,可付有司權衡,不須復稟。”
庾亮領旨,心中雖有千,可是看到皇帝頹然之狀,終究還是難一語。正要告退之際,突然皇帝又喚住了他。
“內兄,沈充的兒子是否還在建康?朕想見一見,能夠被紀公看重授經的小郎究竟是何風采。”
庾亮聞錯愕,旋即抬頭望去,只見皇帝目光深邃,隱有寒芒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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