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九品中正制,州郡各有中正官,選拔人才議定品級,定品之外,尚有分科,諸如孝廉、秀才,寒素亦是取士科目之一。
然而所謂寒素者,是謂門寒身素,無世祚之資。簡而之,寒素就是出身寒門者,不入士族之列。沈哲子預祝紀友州舉寒素,簡直就可比罵人門庭祖宗一樣惡劣,紀友自然怒不可遏。
然而,榻上的紀瞻聽到這話,卻是又睜開渾濁老眼,精光直溢望著沈哲子,口中呵呵笑道:“有趣的小郎,今世非往昔,你覺得我孫兒要步我后塵?”
之所以會有此,乃是因為紀瞻進仕正是州舉寒素。紀氏自然不是寒門,舊吳時紀瞻祖父官居尚書令,父居中書令,可謂一門顯貴。但就是這樣的門庭,晉滅吳后,紀瞻出仕任官,卻被舉為寒素,可謂極大的屈辱。
紀瞻雖然老邁,但閱歷豐富,如何聽不出沈哲子弦外之音,因而有此問。
沈哲子見又激起老人家談話的興致,先是拜下告罪,才又說道:“今世確非往昔,板蕩猶有過之。君不能安其位,臣不能守其節,國老古稀之年不能榮養于室,小子垂髫兒童不能嬉戲庭中。”
聽到沈哲子的話,紀瞻久久不語,垂眼狀似入眠。一直侍立其身側的中年人突然探手輕拍他腦門,輕聲道:“你現在等死罷,還勞神想那些身外事做什么!”
一邊說著,中年人一邊瞪了沈哲子一眼,神態間對其不乏厭惡。
紀瞻這才睜開眼,微笑著指了指中年人,繼而才又望向沈哲子:“垂死病中驚坐起,早知你這個小郎辭鋒雄健,卻沒想到我這個已經身外物求的老朽不覺還是被你語誘入彀中。小小年紀,揣摩縱橫,已經略得捭闔精義,大有鬼谷遺風。沈家小郎君,你真可以稱得上是我們吳中難得的瓊枝芽苞。”
聽到紀瞻如此贊許,沈哲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在這個名聲清望決定前程的年代,他能得到紀瞻這位南士冠冕點評稱許,來日便可名聲鵲起。但這卻非他所需要的,若不能說動紀瞻,他這個瓊枝芽苞大概終其一生都難有綻放的時候。
原本沈哲子注意力都集中在紀瞻身上,卻沒注意到其旁邊的中年人。現在不免認真打量,只見對方臉色紅潤,氣質清逸,顯然不是仆從之流,但在他所收集的紀氏族人資料中卻找不到這樣一個形象。
看對方敢對紀瞻動手,語也頗無忌憚,可知其在紀瞻身邊地位然。被其橫加阻攔,令得說服紀瞻更加困難,沈哲子心中不無怨氣,思忖片刻后才正色道:“這位先生之,小子不能認同。茍利家國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身之老朽天注定,節義永垂人為之。國老存社稷,全邦家,雖死流芳,其馨雋永!”
“哈哈!”
紀瞻聽到這話,已是撫掌大笑,如老頑童一般,看著身邊中年人被少年語擠兌卻無從應對的吃癟狀,更是樂不可支。
房間內洋溢著老人歡暢的笑聲,良久之后,紀瞻才漸漸收住笑聲,指著沈哲子說道:“茍利家國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好,就憑這句妙語,你有什么要求,說出來吧。”
沈哲子聞后,心中頓時一喜,終于體會到為何文抄公才混得開。他飛快壓下心頭諸多亂七八糟的念頭,這才從懷中取出那一份請柬,恭敬的呈送到紀瞻手中:“請國老一觀。”
接過那請柬低頭一看,紀瞻臉色驀地一變。對于時局的洞察,他要比沈哲子深刻得多,只這一眼便推測出許多訊息,繼而也明白了沈哲子為什么費盡心機都要見上自己一面。
他雖然忠于王事,但自身便深受八王亂政之害,無論如何也不愿見吳地重蹈覆轍,哪怕僅僅只是一點苗頭,都令其心悸不已。
手里捏著請柬,紀瞻沉吟良久,才開口道:“你能來見我,我很高興。但還有點好奇,若你不能見到我,又會如何?”
沈哲子垂道:“往年國老不應辟,尚能南歸桑梓。而今桑梓無存,我家已無歸處……”
聽到這里,紀瞻已經明白沈哲子的意思。往年他受朝廷征辟,行至徐州北地已亂,想要坐觀時局,其時執政的東海王司馬越下令若他們一干南士還要觀望不前,就要讓軍士押送乃至于就地斬殺。他們一干人潛逃南歸,晝夜兼程,才總算逃回江南。
可是如今朝廷南渡,吳中已為腹地,沈家受此逼迫,實在已經逃無可逃,若不想闔族俱亡,那么也只能甘為宗室爪牙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哲子居然還能不屈于強權壓力,敢于犯險拜入自己府中,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生死相托!無論吳興沈氏此前有何劣跡,單單從這一點來看,自己就有責任保護住他們。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名望責任考慮,也是為了不再重蹈宗室亂政的覆轍,一定要把這個苗頭扼殺在萌芽中!
茍利家國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與其說是少年對自己的贊許,不如說是其自身心跡剖白。一念及此,原本在他看來僅僅只是敏于辭鋒應對的少年,隱隱然有了一絲大器胸襟。最起碼,對方甘冒殺身之禍來見自己,而非屈從強權,這一點已經足堪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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